9、第九章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不断地盘旋在他的脑海中。让他不得不仔细琢磨,仔细体味,这个称呼带着非常强烈的归属意味,模糊了秦桥的本名,可当他知道这个“庸”字指代的是自己时,“庸夫人”三个字所能带来的联想却又那么具体。
“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次,你进我府上用的身份——”
那句没有说完的话,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是我的……庸夫人。”
庸宴咳了一声,强行压下自己的胡思乱想,看着满桌子的信件,疲惫地想在破译了这些信件之后,要怎么组织一场夫人小宴。
母亲当年为什么不教给我呢!
(庸母:……怪我咯?)
答案是他并不知道。
从宴请的规矩做派,到复杂勾连的人情往来,一概不知。
这不单单是坐庄开一次宴的问题,因为大荆朝是开国皇帝和皇后共同立国的缘故,打从开国那日起官员间就风行“夫人外交”,世家的当家主母为家族兴盛做出的贡献绝不低于在外打拼的男人们;是以有很多信息,都是通过夫人们的闲谈传递交换的。
这对于现在的庸宴来说很重要。
但他是从戎起家,一入朝就是在战场上,在南疆他每天考虑的都是怎么让大荆朝活下去,遇到这种复杂的勾连基本上都是武力征服——
总不能叫他横刀立马地站在后院里,让所有女人闭嘴吃饭吧?!
他仔细回想自己最近一次和众多女性呆在同一空间的情形——还真的很容易想到,就在那家蜜饯铺子里。他试想自己用两个指头捻起一个梅干:“姐姐尝尝这个,可甜。”
庸宴:“啊啊啊啊!”
盛司猛地从外面冲进来,佩刀出鞘:“都督!臣在!”
庸宴直勾勾地看着他:“去请花成金来!”
盛司:“那是谁?”
庸宴:“禁军副将。”
盛司收刀回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戒备的狼崽登时变回乖顺的小狗子:“哦哦是他,我想起来了,刚成亲的那位对吧?都督,这么晚了,人家新婚燕尔的,不好吧!”
人家新婚燕尔,他却刚气走了自己的奴奴。
花成金那种看烈士的表情犹在眼前:“以后还能不能见着,那就不一定了。”
盛司试探道:“要不您先休息?正好明天休沐,一大早我就给您请去。”
庸宴没说话,走到窗边负手站着,盛司知道这就是同意了。
盛司打了个哈欠,拱手问道:“秦小郎已经回房,您也早些休息吧?”
庸宴负在身后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合在一起按了按,思索片刻:“等等。”
盛司回头:“嗯?都督吩咐。”
庸宴:“明天请完花成金,你再去一趟秦府……正门应该是封上了,你去敲后门。跟秦伯,就是秦府的管家,要一些她日常的用物;顺便将她贴身的丫头也接过来。”
“吵架了?”盛司先是好奇,随后啧啧有声,满脸写着“恨铁不成钢”:“都督啊都督,这又是何必?你说你在边关的时候,天天抱着人家的信物不放手,这好不容易把人请到府上了,你看看这让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说都督喂……别别别,砚台别扔!”
盛司退到门外,拱手道:“明儿我就去给您办妥,放心吧!”
讨人厌的小混蛋们终于都离开了。
庸宴放下砚台,带着满肚子的气和一大兜香粉信回了卧房。
铺被,睡觉。
床榻冰凉。
庸宴翻了个身,斟酌着明天见了花成金要怎么才能不那么尴尬地询问一下如何让家里女人不再生气。他平躺在床榻上,双手板板正正地放在被子外面,交叠于腹部,对着黑暗正色道:
“花副将,作为你的长官,我要关心一下你的家庭状况。不知你与令正的感情如何?实不相瞒,我家也……这样不行。”
庸都督双手烦躁地在空中乱划,一不小心带上了几成真力,床架发出“喀啦”一声响。
庸宴:“……”
庸宴躺躺好:“……花副将,休沐日还要你到府衙来一趟,很抱歉。但,我想知道你给令正买的金玉脂粉都出自哪一家?我想给……母上,对,我想给家母也准备一份。”
这样他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应该会再多说几句哄人的诀窍?
“喀啦。”
庸宴没奈何起身,想要检查一下床架到底损毁到什么地步,可他刚拨开床帐,外面凌厉的白色光就哗啦一下闪了过去,紧接着,细密如鼓点的声响敲响在窗棂,门槛,以及屋瓦之上,
是今春的第一场雨来了。
庸宴躺了回去。
明天的事情已经想得差不多,这次他打算老实睡觉。
一刻钟后。
庸宴突然睁开眼睛:“角房不会漏雨吧?”
两刻钟后。
庸宴:“这雨还下个没完了?”
半个时辰后。
庸宴翻身起床:“等等,今天的药她吃了吗?”
后来他问过盛司,才知道去军营那天早上秦桥吃了一整碗凉粥——她小时候在秦府吃坏了身子,从来不能吃凉。
庸宴:“就算她赶回小院,药也凉了。”
庸大都督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了一副凄惨的画面——
秦桥委委屈屈地蜷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抽抽搭搭,屋里到处都是落下来的雨水,秦桥只能裹着一层被子缩在角落里,肚子还一抽一抽的疼,嘴里小声地骂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庸宴:“……”
他黑着脸披衣起身,挥退了廊下值守的亲卫,迈开两条长腿就往角房赶。
庸大都督的担心并不完全来自她那矫情的胃,更多地来自于她身体的反常——秦桥少年时身体就不算强健,但她始终强迫着自己和众皇子一同学骑射,虽说怎么看都像是闹着玩吧?
少年庸宴看不出的异常,青年庸宴却隔着漫长的时光缓缓地咂摸出了一点味道。
像秦桥桥这样谋算而后动的人,一举一动都是有原因的。
只怕她跟着锻炼,是因为她需要锻炼;
说不定她那身体,是从一开始就不太好。
还有上次她胃病犯了的时候,庸宴总觉得那严重程度不像单纯的胃病;太医院首封多病的反应则更印证了这一点——这神医嘴毒心狠,连皇帝请他看诊都得挑他心情好的时候,可他给秦桥把上脉,却二话没说就去针灸开药。
不像是胃病,倒像是什么积年日久的老毛病压不住了。
大都督思路不停,脚下越走越快;本就是春寒料峭的时节,雨夜寒气更甚,就算角房不漏雨,那也是整个府上最容易受寒的院落。
庸宴风雨兼程,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了角房院落,站在门前却不动了。
庸宴:“……”
人站在这了,他才后知后觉地从自己的行为里琢磨出了满满的傻气;他这辈子犯的傻,恐怕都在秦桥身上;先嘴快惹了她不高兴,又巴巴地赶过来瞎担心,一路上左思右想地骗自己。
真是犯贱呐。
自我评价了一番的大都督微微侧身,用上了在战场上听敌方马蹄声的本事,仔细辨别着屋里的动静——
屋里那人呼吸均匀,没有半点抽泣的意味。
这是疼得睡着了?
他抬手敲门:“秦桥,是我。”
屋里不声不响。
庸宴:“不要闹,快点开门!”
还是没动静。
真疼昏了?!
他呼啦一下推门进去,带着满身风雨和潮湿的水汽,扑了卧榻上的人一脸。
秦桥迷迷糊糊地感到一股凉气,她用最快速度从枕头下抄起匕首对准来人,她眼睛还没睁开,匕首的方向都没对准,胡乱嚷道:“你……哈欠,来者何人?”
庸宴看着这个穿着自己里衣睡得懵头懵脑的人,一时无言。
自己的主卧里都没有火盆,她房里倒是点了好几个,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手底下那些小虎大虎献的殷勤,这房间暖得跟夏天似的,秦桥甚至还因为嫌热开了一扇窗。
秦桥揉眼睛:“宴哥?怎么,宫里出事了?”她终于清醒了,看清庸宴淋了雨的狼狈模样,脸色瞬间严肃起来,利落地掀开被子起身:“还是东肃那边又起变故,需要你赶回南疆?”
秦桥一边说一边摸索到自己的外衫:“稍等,我马上随你进宫。”
庸宴把要叹出来的气咽回了肚子里,回身关门,从她手里拽出外衫三两下叠好放在一旁,又把人推回被子堆里去。
秦桥仰头:“到底发生何事?你直接跟我说,我承受得住。”
“大事。”庸宴按着她的头不让她乱动:“你今晚的药吃了吗?”
秦桥:“……”
秦桥:“就这个?”
庸宴啧了一声:“主上问你话呢。”
秦桥终于反应过来此情此景到底为何会出现——打从庸宴还在太学上学的时候,她就发现这男人心思细得过分,实在太爱多想,没事的时候总是怀疑自己生了他的气;确定了关系以后,小公爷更是三天两头就要往秦府跑,说些“总觉得你自己上朝会出意外”之类的话。
今晚也一样,他自觉对自己说话说重了,那颗奇妙的愧疚心就开始作祟,一个劲儿地告诉他秦阿房会在角房遇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意外。
秦桥噙笑,心道还治不了你,于是挑衅道:“吃又如何,不吃又如何?你管奴奴这么多作甚?”
庸宴居高立下地看着她,半晌说道:“自然是我留着奴奴有用。”
秦桥懒得与他争:“吃了,回去吧。”
庸宴:“凉的?”
“你管这么多?”秦桥怒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庸言念,别在我这儿乱晃打扰人休息成么?”
庸言念三字一出,庸宴心里竟然奇异地感觉到秦桥的不高兴好像淡了一点。
没有再自称奴,应该是不气了……吧?
不过药的事还是要问清楚,庸大都督给自己找了给很好的理由:“太医院的方子很贵,上次请封院首为你诊治,再犯病可不一定请得到。”
秦桥简直要气笑了:“那就别去太医院,放我自生自灭。”
庸宴坐在床边打量她。
秦桥:“你看什么?庸宴,你当我是那种受了气就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娘子?劳烦你稍微有点常识,老子是秦阿房。”
庸宴:“别老子老子的叫,跟谁学的?”
“跟你。谁敢给我委屈受,我自然要叫他好看,你无须担心,我一时半会气不死……哎?”她话没说完,身体忽然一轻,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裹着被子抱了起来:“又要弄什么花样?”
庸宴闭眼胡说:“角房风大。”
秦桥被被子锁着,仰脸道:“那依你的意思,是要我住到哪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往外放了什么消息,”庸宴迈出房门,沿着廊下用最快速度往自己卧房走,无意识地侧身挡住廊下的凉风。
庸宴垂头在她耳边说道:“孟慈音这几日到处搜罗人手,他的暗探每天都在都督府外盯梢,你当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虽说想在我庸言念手里抢人,无异于天方夜谭。”他抱着秦桥颠了颠:“但到底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秦桥静了片刻:“这宅子的图纸我见过,你卧房外就一个侧室,现在应该是盛司住着?”
庸宴点头。
秦桥:“半夜赶人,不好吧。”她突然直了直身子,差点就吻上了他的喉结:“还是说,你愿意让我去别的男人房里躺着?”
庸宴下意识往后仰了仰,随后欲盖弥彰地恢复原位。
庸宴:“现在想想,当初送你去角房,多半也是被你激的——那里离外墙最近,你重新组织亲卫巡视,也是为了逃跑更方便?”
秦桥:“……你这脑子倒比从前好使很多。”
“男人只要不喜欢你,瞬间就变聪明了。”庸宴微微仰头,秦桥只能看见他线条分明的下颔:“这个道理,风月场里打滚的秦阿房难道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