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林新知道：“我爸去了农场改造，我妈在住院，全家只剩我和我妹，你再掀我的摊子，咱们就都别做生意了，反正我是两人吃饱全家不饿，比不上大叔需要挣钱养家。”

光头男嗤笑，捋了捋袖子，“你敢！”

林新知面无表情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爸都是被我送进农场的，大叔要试一下吗？”

“大叔只要动我一根指头，我就去举报王集有人聚众投机倒把，我都做不成生意了，凭什么要惯着你？”

一听林新知要举报投机倒把，忙碌的商贩们立刻不忙了，停下手里的动作，纷纷上前劝架，“女娃子哪来这么大的火气？脾气这么大，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出门在外，吃亏是福。女娃，你换个位置就好了，何必跟他吵呢？”

“女娃子要温柔一点，哪能跟个母老虎一样？”

“是啊，你把位置让给他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吗？”

“哎，你们这么欺负一个女娃子，你们亏心不亏心啊？”

当然，也有替林新知说话的小贩，可惜她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声音被淹没在讨伐林新知的吵闹中。

光头男抬脚踢了下林新知的小背篓，一脸的幸灾乐祸，“听到没？赶紧把位置让给我。”

林新知：“......”

煽他爹的，这是什么魔幻世界？

林新知道：“行啊，我把位置让给你。”

一场风波在自己的劝说下消失无形，商贩们松了一口气，“这样才对嘛，女娃子还是要温柔一点的，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

林新知低头收拾凉粉，“不就是做不成生意嘛？没什么的，投机倒把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我去公社举报，指不定还能混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就是不知道各位大叔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不做生意？”

小贩们：“......”

失策了，他们今天遇到的是个狠角色。

但是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娃子，能有多狠？

给她一点教训，她就知道学乖了。

“女娃！你别太过分！”

“天黑路远的，当心找不到回家的路！”

“找不到回家的路？没关系啊。”

林新知嘴角微勾，“我来的时候就跟我妹交代了，说这世道人心险恶，我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果我在天亮之前没到家，就让她去公社举报王集聚众投机倒把。”

“啧，这么多人投机倒把，这么大的功劳，足够让公社大队长连升三级了，看在功劳的面子上，哪怕没了我，我妹后半生也衣食无忧了。”

商贩们：“......”

他们今天是真的踢到铁板了。

岂止是铁板，简直是炸/弹，舍得一身剐，敢把全集的人拉下马的这种不怕死行为谁不怕？

帮光头男说话的小贩们纷纷改变态度：“你一个大男人，咋能欺负一个小女孩？这个位置她已经占了，你去其他地方不也一样吗？”

“就是，快收拾东西走吧。”

“别因为你们俩的矛盾弄得全集的生意没法做。”

林新知面露微笑。

还别说，当慷别人之慨的慷慨在自己身上时，那叫一个舒坦！

原本冲林新知耀武扬威的光头男听到这些话愣在原地，“哎，你们怎么说话呢？”

“凭啥我让她？”

“先来后到懂不懂？”

“好男不跟女斗，你让她一下又咋了？”

光头男还想再争辩，但周围的小贩们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几个小贩把自己的摊位挤一挤，拉着光头男在他们那边摆摊。

“这就完了？”

林新知微挑眉，指了指地上被光头男弄坏的凉粉，“我的凉粉谁来赔？”

众小贩齐齐看向光头男。

光头男：“.......”

“城里的凉粉两毛钱一份，我的便宜点，一毛五一份，你弄坏我两份两份，一共三毛钱。”

林新知竖起三根手指，“大叔，给钱吧，别为了三毛钱弄得大家都做不成生意。”

丢了面子又丢钱，光头男气得吐血，可他家里一堆拖油瓶，别人都能不做生意，他是不敢不做的，抢林新知摊子不过是看林新知是个小女孩好欺负，哪曾想是个不怕死的刺头，这样的刺头，别说周围小贩怕，他心里也发憷。

光头男不情不愿拿出三毛钱。

林新知大获全胜，把钱收在兜里。

最初替她说话的大姐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女娃，可真有你的。”

林新知道：“嗐，小意思。”

讲真，论吵架，她就没有输过。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就是那种不要命的疯批，任谁见了心里都发憷。

林新知开始叫卖凉粉：“凉粉，好吃不贵的凉粉，城里都买不到的凉粉，我这只要一毛五。”

“一毛五你买不了吃亏，一毛五你买不了上当，但你可以买到一份晶莹剔透入口即化的凉粉！”

早集上的商贩虽然也叫卖，但像林新知这种叫卖方式还是第一个，再加上凉粉又是一件稀奇东西，不一会儿，摊位上围了一群好奇的行人。

“凉粉咋卖啊？”

“一毛五一份，不要票。”

“哎呀，有点贵，便宜点嘛。”

“城里的供销社卖两毛钱一份，我这不仅不要票，还便宜了五分钱呢！不能再便宜啦，再便宜我就要赔本啦。”

“一毛五一份啊。”

行人有些犹豫。

林新知把试吃的凉粉递过去，“婶子，你尝尝，不好吃不要钱。”

炎炎夏日，谁也拒绝不了一份晶莹剔透的凉粉，周围人尝了一圈后，有人从兜里掏出钱，“女娃，我来一份。”

有了第一份，就有第二份，第三份，很快，林新知卖出了十几份凉粉。

当然，也有只试吃不愿意拿钱买的，试吃一勺后，还厚着脸皮再来要，对于这样的人，不等林新知开口，刚买过凉粉的大婶儿便看不下去了，“你要不要脸啊？人家女娃子卖点东西容易吗？”

——没有人能容忍自己花钱买的东西可以让别人一直免费吃。

大婶儿三两句话把蹭吃的男人骂走，林新知给仗义执言的大婶儿又舀上几勺凉粉，“婶子儿，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自己塑料袋里多出的几勺凉粉，大婶儿有些不好意思，“嗨，这有啥啊！他们就是欺负你年龄小，脸皮薄，不好说他们。别怕，婶儿给你做主！”

——林新知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在没有见过她舌战群儒的场面时，任谁看了那张面黄肌瘦的脸都会觉得她是小可怜。

“那就多谢婶子了。”

林新知笑眯眯道。

来赶集的人络绎不绝，林新知的凉粉卖得很快，一拨人走后，整整一背篓的凉粉卖了一半。

周围商贩们看直了眼，不远处的光头男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东西卖不过一个丫头片子？

然而来赶集的行人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一个是衣着脏兮兮的油腻男，看他那个打扮，就知道他做东西的时候绝对不干净，再看另一边的小女孩，虽然衣服很破，但是很整洁，卖的凉粉晶莹剔透，看着就很有食欲，而且她没有直接摆在地上，而是在地上支着一个小马扎，小马扎上又摆着一个案子，案子上隔着油纸袋，油纸袋上面才是用塑料袋装着的凉粉，这么讲究，价格又便宜，而且还不要票，他们可不就要买她的凉粉吗？

光头男挠头思索的时候，已经有心思活络的商贩们主动跟林新知套近乎：“女娃，这个凉粉你从哪弄来的啊？”

一个女娃子一早集能卖二三十份，他们一个大男人，不比女人卖得多？

要是他们手里有凉粉，少说也能卖四五十份！

一份凉粉一毛五，四五十份凉粉，那就是六七块钱，比他们现在的生意挣钱多了！

不行，这样挣钱的生意哪是女人能做的？

女人在家里缝缝补补就好了，挣钱这种事情就应该他们男人来做。

本着这种想法，哪怕他们心里瞧不上林新知是个女娃子，此时对林新知的态度也颇好，言语间恨不得把林新知夸出一朵花，只盼着林新知年龄小容易哄，把做凉粉的人告诉他们，他们好卖凉粉挣大钱。

周围人的想法林新知心知肚明，她抬了抬眼皮，瞧着看不上自己又不得不恭维自己的人，笑了一下，道：“当然是我自己做的。”

“男人嘛，哪能整天围着锅台转呢？做凉粉这种东西，当然是女人来了。”

商贩们：“......”

这话好像没毛病，但好像又有些不对，他们还想再问，林新知摊位上又围了一群买凉粉的人，只好压下自己心里的想法，无不羡慕地看着林新知接过一毛又一毛的钱。

林新知的凉粉很快见了底。

手里有了钱，人就有了胆，她看着旁边的烧饼摊，有些心动。

上次周秀芹送给她的烧饼她只咬了一口，剩下的全部拿去医院给妈妈和妹妹吃了，她连烧饼是什么味都没品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她发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味道，让她有些不舒服，她顺着目光看去，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

男人的气质太纯粹也太凌厉，身上没有丝毫烟火气，在市井气息极重的早集上仿佛异类，她一眼便看到了他，白衬衫，大长腿，鹤立鸡群般与熙攘人群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到刚才看她热闹都能看出一种钦差微服私巡的既视感。

林新知眉头跳了跳——别是来查投机倒把的便衣吧？

“烧饼怎么卖？”

头顶男人的声音清冷。

林新知：“？”

“一毛一个，五毛钱六个。小伙子，你要多少？”

烧饼大叔的声音响起。

林新知：“.......”

原来是买烧饼。

“五个。”

“好嘞。”

烧饼大叔给大长腿装了六个烧饼。

大长腿把烧饼递给林新知。

林新知抬眉看了眼大长腿，没有接。

“女孩子家在外面这么强势容易吃亏。”

大长腿神色淡淡。

林新知：“......”

就很无语。

送她几个烧饼就为了说教她？

但是不要白不要。

烧饼在这个时代可是顶金贵的吃食。

“同志，如果你是为了说教我而送我烧饼，那你的目的达到了，我满足了你的说教欲，所以烧饼我收下了。”

林新知顺手接下烧饼，微挑眉，眉眼稚嫩，却也强硬，“只是有点可惜，我这个人就是这种脾气，软不了。再说了，我如果不强势，会更容易吃亏。”

“我不想吃亏。”

大长腿神色如旧，似乎丝毫不意外她的反应，漠然又问道：“刚才为什么不求救？”

林新知的白眼几乎翻上天，“求救有用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会帮我一个小女孩？”

“我会。”

“？”

“......”

第一次，林新知认真打量面前的超级大长腿。

他的衣服很整洁，完全不是乡下土包子的补丁垒补丁，在这大多数男人们都灰头土脸的早集上，他亮眼得像是一颗星。踩在土路上的皮鞋略沾了土路的尘，但依旧不难看出平时精细打理的痕迹，再往上看，星光坠在他身上，他腕上的腕表描绘着细碎星光，与腕表交接处，白色衬衫勾画着劲瘦身材。

皮鞋腕表白衬衫，一言蔽之——此人非富即贵。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没有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富家子弟。

林新知笑了笑，“同志——”

“生活不会一帆风顺，你所遇到的人也不会全是好人，”

大长腿打断她的话，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浇筑盈在大长腿眉间，他凌厉迫人的五官似乎柔和一瞬，他平静看着她眉眼间不易察觉的戾气，淡声道：“但也不会全是坏人。”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正常人的。”

他随手抽出五块钱纸币放在她面前小马扎支起的案子，顺手提起小背篓里仅剩的五份凉粉，“你的凉粉我要了，早点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