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迟暮:
六
迟暮看着眼前人张扬好看的笑容,一时间有点晃神,对着如今猫咪一样的人毫无招架之力。
明明是高傲又矜持的品种,总是会高高扬起他的脑袋,步履轻缓而坚定地踏过属于他的领域,似乎没有什么人事物能够让他为之停留。
他一向自我。
可是现在,他会主动扑到自己怀里,收起所有的锋芒和尖锐,一翻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发出招人疼爱的嘤咛,毫不抗拒自己,甚至主动靠近,偷偷摸摸地亲昵。
迟暮忍不住回忆起过去,进行对比——这是他一想起来就感到踏实的回忆。
小时候的许海冥,远没有现在的他这么乖,说是混世大魔王也不为过。
迟暮时常感到头疼,可是又不能不管——或许究其根本,他也是乐在其中的。
毕竟许海冥也不是真的坏孩子,只不过有那么些许调皮,以此来吸引别人的注意。
特别是吸引自己,屡试不爽。有时候迟暮会想,是不是因为盯着这人的时间太久了,习惯了,就再也挪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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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富家小少爷都是如此,含着金汤匙出生,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用操心,还无人约束。
简直无法无天,老天爷给他布置的每日课题就是,如何过得更开心。
——许海冥坚决贯彻落实,安排到位,人走到哪闯祸到哪,大小烂摊子不断,以至于其他人就不开心了。
然后迟暮来了,从“同伙”、“共犯”、“小秘密唯一知情人”,摇身一变成了小少爷的私人管家。
两人本就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彼此早就知根知底。
许家的大管家是迟暮他爸,小少爷的小管家成了迟暮也并不奇怪——其实没有长辈强制要求,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在无形之中转变。
都说“物有天敌,人有克星”,对于天不怕地不怕的许海冥来说,迟暮根本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堪称模范的标杆。
聪明伶俐也就罢了,这没什么,只要不犯到自己头上来就是小事一桩,他并不嫉妒对方的优秀。
每当迟暮被表扬的时候,许海冥总是最高兴的那个,真心实意地替对方感到喜悦。
这是他最好的朋友,许海冥不止一次想到,和迟暮一块儿长大,脸上倍儿有面子,与有荣焉。
只是很可惜,迟暮似乎跟他并不是一个“战线”的。在突然间,不打一声招呼就改变了。
每回许海冥用来遮掩顽劣行径的说辞,迟暮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拆穿。
有一回许海冥一不小心把隔壁家的玻璃打碎,隔壁主人找上门来询问,许海冥战战兢兢,又不知所措。
于是只好编了个谎话,说是飞鸟误闯,跟他无关——试图蒙混过关,装作无事发生,结果被证人迟暮当场戳破,可以说是毫不留情。
“你的足球还在人家院子里呢,这么健忘?”
一针见血,下一秒妖怪现形,大概就是这样吧。施尽了法术也于事无补,真相藏都藏不住。
最后被母亲狠狠收拾了一通的许海冥气得不行,感觉自己遭到了背叛,怎么会有人……这么讨厌呢!
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小小年纪的许海冥已经知道,他的妈妈是个“外来者”,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被他妈妈赶出家门了,在他还很小、不记事的时候——偶然听见家里的佣人如此谈论,他暗自记了下来。
所以妈妈总是希望他是个完美的小孩,讲礼貌,懂规矩,家里有客人来也能介绍得出去、还会表演才艺的那种。
可是他做不到,他没有办法变得和迟暮一样,学什么都很快,明理、懂事又不让大人操心,获得的奖状能堆满一个小柜子。
尽管没有表现出来,迟暮在他心里,确实是一个楷模——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何为“好”,得向迟暮学习。
实际上,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他像个影子,待在没有阳光的地方。
正因为“无忧”,许海冥不用操心任何事,因为家里人都会做得面面俱到。
如果连“顽皮”这个标签都撕去的话,那他还剩下什么?还有人会注意到他吗?他不想成为一个隐形人,不想成为一个“乖孩子”。
佣人茶余饭后提起他时,一句平板且空白的评价完全可以预料得到:
“哦小少爷啊?就那样呗,什么也不会,有钱人家的小孩不都这样?嗨呀,人家天生好命,羡慕不来的啦。”
许海冥有时候也会惶恐不安地想:
这里真的是他的家吗?优越的生活是不是偷来的?终有一天会还回去吗?他还能再“任性”多久呢?……
好像每过一天,就少一天了。
失去总是无可避免的。
然而许海冥万万没想到的是,唯一一个最好的玩伴也离他远去,成为“恶人”的手下,随时随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深感绝望。
这下,连迟暮也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了,许海冥一度觉得自己就是在孤军奋战。
也许幼年时期的想法的确幼稚不堪,毫无逻辑可言。但“朋友”在他心里的重量实打实存在,无法轻易掩盖。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迟暮好好谈一谈。他不想吵架,他就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不跟我一伙了?
最后他寻了个机会,把迟暮堵在了墙边,逼着他看自己。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打小报告?”许海冥一只手撑在迟暮脸侧,故意凑得很近。
他从电视上看到,这种姿势看起来会很霸道,也会让对方感到很有压力。
这么一吓,也许迟暮就忍不住把真心话全说了呢。
然而现实总是在狠狠地打他的脸,一次又一次。
分明是同龄人,出生日期也仅仅差三个月而已,可迟暮却比他高了将近半个头,这让许海冥很不服气。
同时也导致他的逼问毫无气势可言,完全就像一只莫名其妙撒泼打滚的小仓鼠。
像宠物,不像猛兽。这跟许海冥一开始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站立的空间不大,迟暮懒懒散散地靠在墙上,连背都没挺直,态度很不端正。
就算被人堵着,看起来也比许海冥嚣张得多。光从气场上来看,不战而胜。
“……”
许海冥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长辈们眼中的“乖乖”,就是这样的吗?这人明明比自己,更像一个“皮孩儿”。
不过此时压根来不及深想,迟暮的沉默令他更为气恼。他很想干脆地跟迟暮打一架,用拳头说话,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可是许海冥也清楚地了解,真打起来,他讨不得好,极大可能会以他的惨败收场。
——学习上,他一向比不过迟暮。就连学散打,他也赢不了每招每式都领悟到位的迟暮。
心头油然而生一种落败感。
没犹豫太久,许海冥沮丧地收回手,接着摇了摇头。他什么都不想说了,到头来再怎么挣扎也没用。
其实……没有朋友也可以。
对,一个人也可以。隔壁家的小孩不也总是一个人玩玩具,一个人上学么?
这么想着,他垂头便想离开。
“你不想我管着你,是不是?”迟暮伸手拉住他的衣摆,在他身后突然开口说道,“约束,让你不开心了吗?”
声音是温和的,没有带刺,没有一点儿攻击性,却令许海冥一噎——
他想说,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被人管着总比被当成透明人要好……只是好朋友再也不跟他一个战线这件事让他很……很不舒服,又到底要怎么说?
许海冥猛地停住脚步,心里的难过透过紧皱的眉头显现出来,一向带着微笑的脸也没了表情,异常僵硬。
从迟暮的角度来看,能看得一清二楚。
迟暮在他思考的时候,难得地保持沉默,给了他充足的时间来构建语言,而不是急着帮他“说”。有些话憋在心里,不说出口,不沟通,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
他不想拦着许海冥踏出这一步。
“你……”
过了许久,许海冥才艰难地开口,一字一句都仿佛变成了无数把刀,依次落在他身上,一下又一下地凌迟他。他本不应该抱有期待,可是又忍不住维持着虚无缥缈的幻想,眼巴巴地期盼着。
“你还跟我……好吗?”
“什么?”迟暮一下子愣了,完全没听懂他想说什么。
许海冥向后转了个圈,面对迟暮,他需要微微仰起头来,才能和对方的眼神碰上。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染上了哽咽,犹犹豫豫地说:“迟暮,你还能跟我……全世界第一好吗?”
他难得喊出迟暮的大名。
俯视之间,迟暮几乎从许海冥的眼睛里看出了“求求你”三个大字,这人此刻显而易见的可怜状态,他以前从未见过。
像一个快要破碎了的提线娃娃。
那时候的迟暮还不懂什么叫做心疼,只不过是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步一把将许海冥抱住。
“我永远跟你最好。”迟暮坚定地说。
许海冥被他按在怀里,声音都惊喜得变了调子,“真……真的吗?!”
迟暮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脑袋,以作安慰,又斟酌了片刻,想拧碎所有言语上的尖刺,他认真而郑重地说:
“我拆穿你的谎话也不是为了打小报告,获得长辈的嘉奖——那些在我看来,根本无关紧要。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做错了事情就得承担后果,包括‘小失误’和‘小意外’。
“如果你不愿意让我管着,甚至感觉到屈辱的话,那……就算了,以后我也可以当作不知道。”
言辞间都是温柔,许海冥听他这么说,连忙否认道,“不不不,我没有不愿意!我就只是……不想让你站在我妈妈那边而已,你管着我,我会觉得……有人在乎我。”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差点在迟暮面前哭出来。
但是迟暮听到了,顿时就笑出了声,像是一眼看穿了许海冥的窘迫。
他其实一点也不温柔,还是一如往常地直言不讳,却意外地让许海冥放下心来。
迟暮说:“那你以后可得小心了,我可是很严格的,一般人不配当我的少爷。”
这一句话,让许海冥记了七年。从小学三年级到毕业,还有迟暮离开他的四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