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见到那个满身酒气醉眼朦胧的小丫头片子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黑的。

那个送人的少年脚底抹油溜得飞快，留下殿前梅山兄弟和醉酒的小家伙大眼瞪小眼。

梅山兄弟就这么心惊胆战守着小家伙，等到了二爷回来。

“二爷，您看这……”

康老大小心翼翼观察着二爷的脸色。

杨戬盯着那个一身酒气的小丫头，皱了皱眉，有些嫌弃得拎起来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家伙，大有一副把小东西扔出去的架势，看得一旁的梅山兄弟提心吊胆。

他确实有把人扔出去的冲动。

“去备热水，给她准备沐浴。”

“是。”

得令的梅山兄弟齐齐松了口气，只要二爷不把小姐真扔出去就行。

梅山兄弟分工明确，各自散去，杨戬瞥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小家伙，突然发现她怀里抱着一个眼熟的东西。

是那个金铃锁。

他一顿，伸手去拿，谁知小家伙抱得严严实实，一点也不给人拿走的机会。

“唔，不许，不许抢……小乖保护……爹爹……”

小家伙护犊子似的紧紧护住怀里的东西，像是什么心爱的东西，察觉到有人要夺去她心爱之物，赶忙攥紧了，不肯松手，皱着眉迷迷糊糊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杨戬看了一会儿她紧张的模样，最终选择了放弃。

他松开了手，那个金铃锁倏的被小家伙抢回去，护得严严实实，确认它安安稳稳待在她怀里，才展开眉头。

杨戬面无表情看了一眼那个他亲手做出来的金铃锁。

一个不值钱的玩意儿罢了，还护得这般严实，果然是个小蠢货。

他拎着小家伙抬腿要走。

“爹爹的……要好好珍惜……小乖……宝贝……”

小家伙闭着眼，迷迷瞪瞪说着梦话，怀里抱着心爱的东西，心满意足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

他迈出去的腿一顿。

*

阿尘从没有干过这样大胆的事儿。

潜伏在真君神殿偷听墙角，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

但很快他就不是一个人了。

“……你怎么在这儿？”阿尘看着一旁业务娴熟姿势标准的阿玺，十分无语。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我巴不得天天住这儿。”

阿玺一阵回怼，怼得阿尘哑口无言。

狭小的梁上里蜷缩着两个人，被挤到角落的阿尘忍无可忍开口。

“你不是答应不对小家伙出手了？”

“我又不是为了那个小丫头片子才来的，谁不想打听打听真君神殿里的秘辛？”

阿玺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阿尘彻底被这人城墙一般厚的脸皮打败，赌气不再开口。

说实话，如果不是担心小家伙被人欺负，他实在是不想冒这个险去碰这位瘟神的霉头。主要是他是实在不放心把小家伙交到这么一个人手里，也不知道他师父怎么想的，拐个小丫头上来专门往火坑里推。

阿玺自然也不会承认，他也是为了小丫头来的。

毕竟事情因他而起，虽然金铃锁也没捞到，但好歹不能让小丫头片子一个人承担了去。

但看眼下这个情形，似乎并不需要他出手。

“喂，你真不知道，小家伙的护心鳞到底怎么回事？”阿玺甚至十分有闲心的跟一旁不对付的人唠起了嗑。

“我知不知道跟你有什么关系。”阿尘毫不犹豫呛回去。

“啧，还挺记仇。”阿玺啧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广寒宫的水镜只能见凡间万物，西海有龙族护法结界，寻常水镜自然瞧不见里头的情形，他也就是那天得闲，随意看了两眼，正巧看见这小子带着人出了西海，诈他一诈，没想到人便上钩了。

不过他还是挺好奇，九十九重天上兜率宫里那位到底在想什么，偏要淌这趟浑水，莫不是天天炼丹闲出了毛病要搞一搞事情。

“那个小家伙最爱臭美了，少了个鳞片，肯定心里不好受。”阿玺叹了口气，摇着头。

阿尘蹲在一旁不吭声，他当然知道小家伙多喜欢自个的鳞片，恨不得每天擦个三四遍，恨不得天天给人炫耀。

但那护心鳞，也是她自个拔的。

他看了一眼殿里头的父女俩，神色有些复杂。

不管怎么说，那个小家伙也是自愿的。

*

杨戬忽然改变主意了。

他伸手捏住了那枚金铃锁，从小丫头怀里抽了出来。

然后被一只小手拽住。

小乖被这番折腾颠簸醒了过来，虽然还是晕晕沉沉脑子跟浆糊一样，但是还是凭本能攥住了那个金铃锁。

唔……是爹爹的，小乖要保护爹爹的东西，不能被别人抢走！

小家伙晃晃悠悠站起来，挣扎着睁开眼，完全没有认出眼前的人，坚定地握住那个金铃锁不肯松手。

坏人！不可以抢爹爹的东西！

“松手。”

那一声冷冽的声音飘忽着由远及近落进她耳朵里。

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还没完全清醒的小乖歪着小脑袋，努力思考。

好像是……爹爹的声音？

但是怎么听起来有点不开心呢……

唔，小乖又惹爹爹生气了吗？

小乖有些晕乎乎的，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松开手，但是捏住金铃锁的小手又有些犹豫。

可是，是爹爹亲手做的金铃锁诶，有点不舍得……

但是很快她就没有纠结的时间了，金铃锁被一股大力从她手里扯出去，落进了她眼前的人手里。

杨戬看了看手里的那块金铃锁，迈开腿大步朝外走去。

小乖手中一空，心里着急，便扑了上去，结结实实挂在了那人腿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总觉得，如果就这么放手，他就要对那个金铃锁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了！

忘忧散的后劲儿还在，小乖脑子还是一片混沌，但是仍然固执地想要拦住眼前的人。

杨戬看着脚边负隅顽抗的小丫头，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将人扔出去的冲动，开口：

“松手。”

“不要！”醉得找不着北的小乖固执地挡在人跟前，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还给小乖！”

杨戬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金锁，冷笑一声：

“凡间捡来的废物，还不如丢去地府做垫脚石。”

小乖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

有人要丢掉小乖保护了那么久的宝贝！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乖心里腾起一阵怒气，不知道哪来一股猛劲儿，蹭蹭爬上到了人身上，一把夺过了那个金锁，蹦到一旁的案桌上叉着腰同人对峙。

“不可以丢掉小乖的宝贝！”

这是爹爹的东西，是爹爹费了好多心思做出来的，是小乖的宝贝，不能扔掉！

杨戬冷眼看着那个固执的可笑的小丫头，眼底翻滚起一阵戾气。

“这本就是我真君神殿的东西，我想如何处置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小乖被这样毫不掩饰的气势吓得酒醒了一半，认出了眼前正是她爹爹，顿时怂了，气势便矮了一半。

“可，可是，真的不能丢掉……”

这件倾注了爹爹很多心血的宝贝被人随手扔掉的时候，爹爹一定很伤心，但是，但是如果就这样扔掉的话，爹爹的心血就白费了呀，那不是会爹爹更伤心吗，小乖，小乖不想要爹爹伤心……

小家伙依旧嘴硬，抱着东西不松手，杨戬彻底没了耐心，直接上手：

“拿旁人不要的东西算什么本事！”

“才不是！”

小乖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炸起毛，蹭得蹦起来据理力争，

“才不是没人要的东西，那个坏蛋不要，小乖要！”

殿里有一瞬间的寂静，小乖后知后觉说漏了嘴，呆住了。

杨戬眯了眯眼，透着危险得意味。

“你说，谁不要？”

*

“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躲在梁上的阿尘瞧着底下形势越来越不对劲，有些头皮发麻，他看了看一旁的人，

“你不会还干了什么别的事儿吧。”

“咳咳，我哪有这个闲心。”阿玺被人盯得一脸心虚。

“真的？”阿尘一脸狐疑，对这个老狐狸说的话一点都不信。

“好吧，我就是给小乖看了点他爹在人间的糗事儿，没什么大不了吧，哈哈……”阿玺尬笑两声，越说声音越低，完全没有底气。

阿尘对这人狡猾的性子十分无语，这下可好了，他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

在那一瞬间杨戬脑海里闪过了很多心思。

包括这个小丫头究竟是谁派来的，是怎么知道凡间的那个小子，又是如何躲过天庭的耳目，让他不知不觉放下戒心，在真君神殿探听到了多少东西，又猜到了他多少计划。

还有，如果得知了他的计划，他又该怎样让这个小家伙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在三界……

思及可能的后果，他不自觉加重了手劲儿。

直到一声痛呼，才拉回了他的神智。

他看着小家伙满眼泪花，猛地松开了手，那藕节似的嫩的出水小胳膊上俨然已经泛出了淤青。

他愣愣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曾拯救过无数生灵，也曾沾染过无数罪孽。

但他从不会像今天这样失态。

这些年，他活的太小心翼翼，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曾敞开心扉，因为他并不想牵扯进来更多的人。

更重要的是，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尤其是人心。

而这个看似天真的小家伙，已经比他想象的，要更让他在意。

所以那一瞬间，他出离的愤怒，哪怕理智告诉他，这个傻乎乎的小家伙根本不可能有那样复杂的心思。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长出了一口气，看了看小家伙已经开始淤青的小胳膊，寻思着方才他似乎并没有用多大力气，这小家伙也太不经碰了。

挂着眼泪的小乖抱着金锁往一旁缩了缩，怯生生看着爹爹。

果然惹爹爹生气了，嘤嘤嘤嘤。

“不过是旁人不要的东西，值得你这般护着？”杨戬皱着眉。

“不，不是的，不会没人要的，是爹爹做的，就是小乖的宝贝。”

小家伙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汪着两眼泪水，牵住爹爹的衣袖，软糯糯开口：

“爹爹答应小乖不要丢掉好不好……”

“啧啧啧，许久不见，你这二郎小圣还是这么喜欢欺负人。”

空旷的殿里传来一声嗤笑，案桌后现出一个身影，一身锁子黄金甲，头顶紫金冲天冠，手里的金箍棒舞了两圈花，笑嘻嘻看着满脸不虞的杨戬，滴溜溜目光落在目瞪口呆的小家伙身上。

小乖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张大了嘴呆呆看着眼前这个浑身金灿灿的猴。

是、是猴子！

“瞧瞧，都给人欺负傻了。”孙悟空无不惋惜得摇了摇头。

“不知斗战胜佛至此有何贵干。”杨戬冷着脸，话说得毫不客气。

孙悟空眼见杨戬脸色越来越黑，只差亮出三尖两刃刀，赶紧跳到一旁摆摆手。

“诶，二郎小圣别动气嘛，俺老孙没事儿来天庭会会我那玉帝老哥，这不是顺道来看看我的好侄儿嘛，好侄儿，还不快快上好酒来？”

那猴子嘴下不留情，不留口德，惹得人亮出三尖两刃还一脸的幸灾乐祸，朝上头喊了一声：

“喂，上头那俩，还不赶紧跑，等着二郎小圣亲手押你们进大牢？”

那空无一物的梁上忽然出现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溜烟顺着墙角溜了出去。

“梅山兄弟何在！给我拿下——”

杨戬冷呵一声，想要追过去，被金箍棒拦住了去路。

“孙悟空！”他怒喝一声。

“别动气嘛，咱要打起来，这殿里头的东西可都保不住。”

孙悟空笑嘻嘻挡住他的刀，杨戬冷哼一声手中攻势不停，小乖往角落缩了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看着爹爹跟猴子打得难舍难分。

“我说二郎小圣，你也忒不讲理了，果真不追那俩小子了？”

孙悟空见缝插针，手里不停，杨戬心里窝火，不想搭理这猴子，手中攻势越发狠厉。

小乖老老实实呆在原处，乖巧不给爹爹添乱。

但是她很快就没法置身事外了。

“二郎小圣，你就算不心疼你殿里的摆设，好歹心疼心疼这小家伙的性命吧？”

两人从殿前打到殿内，从地上打到桌上，孙悟空挡住那威风凛凛的三尖两刃刀，欺到杨戬跟前，瞟了一眼一旁几乎要被波及的小乖。

杨戬皱着眉瞧了一眼满脸惊恐的小家伙，沉思片刻，荡开了猴子的金箍棒，打算抽身引着猴子往旁处去，那猴子瞅准时机一个回旋踢掀翻了案桌，那案桌直直往杨戬跟前砸去，猴子顺势脱了身溜了出去，还不忘回头大笑一声：

“二郎小圣，后会有期——”

杨戬眼疾手快只来得及将手足无措的小家伙从案桌底下面捞出来，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个案桌连带着上头的东西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叮——

那玉质的凤铃触地面，震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在两人的目光中碎成了两瓣。

殿里出奇的安静。

门外打算回来禀报追丢了人的梅山兄弟忽然有点不敢进去。

然后空荡的真君神殿迎来了它主人的一声怒喝：

“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