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女帝

燕葛拿到了一篇文章。

她的时间很紧迫,入京城之后,各种事情接踵而至,她既要保证城中百姓的生活质量,又要清洗城中预备造她的反的顽固派。既要树立她的威名,又要尽可能地降低流血和伤亡事件。

除了对京城中几十万人口的关心,她还要负责葛衣军伤亡将士的抚恤和慰问。尽管破城之后钱和药材不再是个问题,但是她们损失的太多,迫切需要补充兵力。

京城中愿意当兵的女人并不多。

燕葛此时尽管已经成了全天下最有权力的女人,日常面对的却是一团乱麻,每天都因为层出不穷的麻烦而焦头烂额。

柳炎歌都被她拉来看公文。

她平日里会同时摊开两份文书放在桌子上,她自己看左边那份,柳炎歌看右边那份。柳炎歌处理文件已经上路了,所以燕葛批完自己那份之后,柳炎歌那份看也不看就直接照她的意见写。

一时轻松了很多。

也因为这种同时批两份文件的神技,燕葛在手下幕僚眼中更像是一个神人。

每次姚星见到她,眼里的狂热都会更深一层。

但就算是在这种每天拖着柳炎歌和她一起007的情况下,她拿到这篇文章之后,依然停掉了手上的工作,细细品读,并且叫上了柳炎歌一起。

“这篇土地论……有点厉害。”她对柳炎歌说。

柳炎歌脑子还是晕乎乎的,她刚看过一份申请建立育婴堂的文书,现在还在想到底是批多少钱比较合适。

“什么?”她迷茫地问。

“这篇土地论。”燕葛慢慢摊开一整张宣纸:“你看,这个人是有点儿厉害的。”

柳炎歌定睛一看。

“看不懂……”

燕葛微微一笑,说:“她写的确实有些诘屈聱牙,应该是为了彰显文采。”

这是旧朝的大臣们写奏折和文书通常会有的毛病。老皇帝喜欢文章写得好的,词赋做得佳的,所以这种公文写作方式曾经流行过很长一段时间。

“我给你讲。”

燕葛于是逐字逐句地给柳炎歌讲解了一遍。

柳炎歌明白了。

然后大惊!

“这是要搞土改啊!”

这篇土地论里说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土地兼并。

历来王朝末年,经济体系崩塌,各种痼疾积重难返,当中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少数人掌握了绝大部分的土地,然后让那绝大部分人吃不起饭。

人吃不起饭,就要造反了。

当年天下,差不多也是如此。

情况并没有改变。

尽管确实有了缓冲的余地。

因为战乱削减了三分之二的人口。

人都死了,自然就不用吃饭了。

所以这个问题当前看起来没有那么迫切了,但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几十年后,一百年后,两百年后,这个问题早晚还会爆发。

燕葛翻到文章的扉页:“这个叫做林玉的,看起来是个厉害人物。”

“这又是谁?”

柳炎歌确实是不认识她的。

在周建安做了皇帝的那个未来中,并没有大夫人林玉的影子。

那个未来中,很多女性都消失了。

毕竟就连燕葛也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贤后。

然而从燕葛破城那刻开始,事情就全然不同了。

燕葛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说起这个就很有趣了。这个人是前朝一个侍郎的母亲,之前我也听说过她,是个诰命夫人。”

柳炎歌本来很高兴,听到这个身份,却开始有些担心。

“前朝大臣的妈妈。她会忠心吗?”

燕葛大方一笑:“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是并不需要我们来烦恼。应该烦恼的是她才对,她要如何取得我们的信任?如果她能办好这件事,我给她留一个好位子。如果她不能做到这件事,那她以后就写写文章好了。”

柳炎歌点头:“确实是这样。”

燕葛又读了一遍林玉递上来的立论,还是觉得她的想法很好。

但凡是个有野心的皇帝,没有人不想要解决土地问题的,只不过这属实是无解的难题。

“无论如何……土地改革确实是个很不错的法子。”

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杀孽太重。

燕葛不怕杀孽。

“我要找机会和她见一面。”

柳炎歌说:“这很好啊。”

她基本上是赞同燕葛的每一项决定的。

“什么时候?”她问。“现在吗?”

燕葛摇摇头:“公审结束之后吧。”

公审来的很快。

春天的第一道微风拂过皇宫的御花园时,公审在日光下开始了。

主持这场审判的是姚星。

燕葛披着火红的斗篷,膝上放着一柄刃口雪亮的长剑,高高坐在椅子上,在祭天的高台之下,白发苍苍的老皇帝赵鸣琅,跪在地上,低着头。

没有人虐待过他,他穿着崭新的衣服,洗干净了身体,头发梳的顺滑又整齐。但失去了权力的滋润,他的精气神也随之逝去了。

现在的他完全没有曾经意气风发的样子,有气无力地瘫软着,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死人。

在燕葛的周身簇拥着她的,是身姿挺拔的士兵们,她们手里拿着长戈和盾牌,身上穿着钢铁的战甲,沉默地守卫着燕葛的安全。

而在赵鸣琅身后,受邀前来观礼的,则是旧朝的残渣和百姓的代表。

曾经顽固地反抗着燕葛的人,自然是已经杀了,现在还留着的,是那些识时务的,能够看清形式及时认命的。他们胆子很小,投降太快,让燕葛想杀他们都没有借口。

于是就留着。

并且警告他们听话。

“开始吧。”燕葛偏过头,对姚星说。

尽管已经期待这场公审很久,但她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这件事解决之后,还有更多事情在等待着她。

燕葛没有时间浪费。

所以她决定加快流程。

反正公审的重点只在两点,一是通过对前朝皇帝的公开审判确立她的权威和地位,二是通过对罪名的宣判,来奠定未来执政的规则。

除此之外的流程,并不真的是必须的。

姚星明白她的意思,轻轻点点头,向前迈出步子,走到赵鸣琅身前。

她身上穿着轻便的白色礼服,利落地勾勒出她干练的身姿。

她高高举起手,手中的印玺在日光下闪耀出耀眼的光辉。

那是象征着天下权柄的宝物。

传国玉玺。

“罪人赵鸣琅。”她开口说:“我代表天下百姓,宣判你有罪。”

这个开场白,她是修改过很多遍的。

她并不是不会写出辞藻华丽的话来,但是这次公审,在场的人当中有很多目不识丁的百姓。比起炫耀词汇,更重要的是要让所有人明白赵鸣琅错在哪里。

所以她选择说白话。

这也是燕葛的意思。

“其罪一:杀戮无辜。”

她冷冷地开口宣判。

声音在这众人耳边回响。

赵鸣琅的罪孽数起来实在是太多,任何一个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他们所过着的地狱一样的日子,都离不开他的杰作。

但……从今往后就不同了。

姚星怀着恨意,冷静地开始叙述曾经发生的一件件血案:“大正七年,民女赵氏……”

如果把赵鸣琅所做的事情一件件都讲出来的话,这场公审甚至可以开上三天三夜。

姚星当然不介意这么做。

她相信百姓们也不介意。

但是燕葛此时并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所以她只是从每一项罪名中挑选一件最具有代表性的事情来宣讲。

当然,在公审结束之后,会有一本书,专门用来记载她所查到的那些过往的血案的,将会刊印发行,确保那些前朝旧臣们,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本。

此时她所讲述的赵氏民女案,是曾经在朝野上掀起过轩然大波的。

赵氏不过是个货郎的女儿,因为长相美貌,被京中一小官强娶豪夺,抢去给自己当小妾。后来这个小官遇上了官司,就把赵氏献给上司,想要换自己一条命。

上司又把她献给上司的上司。

最后赵氏不堪受辱,在与兵部侍郎王高临同寝的时候,趁他睡觉,拿刀剁了他。

这件事因为牵涉的人数太多,死的人身份又高,传到了赵鸣琅的耳朵里。

他好奇赵氏的美貌,专门见了她一面,赵氏在牢里呆了两个月之久,蓬头垢面,虚弱不堪,他就撇撇嘴,说:“不过如此。”

然后让人把她杀了。

至于牵涉在赵氏案中,那一个个用女色来行贿的官员,没有任何一个受到惩处。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姚星还没有出生。但是这件事一直到现在都在广为流传。

并不是因为赵氏的身份凄惨。

也并不是因为这是一桩冤案。

赵氏的血泪,最后在世人口中,只是成为了一桩风流韵事。

姚星叙述完整件事的始末,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很快又睁开。

她低头看着赵鸣琅,问:“罪人有何异议?”

赵鸣琅没有异议。

当然。

这是一场审判,并不是一场辩论。

从一开始,姚星就没有准备给赵鸣琅开口说话的机会。

赵鸣琅嘴巴被塞得紧紧的。

“罪人无异议。”她淡淡说。

于是她开始念第二件事。

“其罪二:贪墨国库。”

“大正二年……”

白衣刑官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春风吹拂之中,在日光照耀之下,红衣的帝王静静地坐在她身后,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垂下脑袋聆听她的宣判。

柳炎歌喜欢这副场面。

大夫人林玉,也喜欢。

她递上那篇文章之后,并没有很快得到燕葛的接见,但是当公审要开始的时候,穿着盔甲的女兵找上门来,给了她一份令牌。

“大将军邀您去观礼。”

她来了。

带着罗姬。

罗姬在这种肃穆的气氛下,像只鹌鹑一样躲在林玉身板瑟瑟发抖,但她一边害怕,一边又止不住地向往。

“这个刑官……竟然能够审判皇帝……好厉害!”

她瞪圆了眼睛眼珠子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姚星看。

姚星说的话她都听明白了,但正是因为听明白了,所以才更加佩服她。

老皇帝做了那么多坏事,却一直都安安稳稳地做他的皇帝,活到这么大的岁数都没有人能拿他怎么办,但是这个白衣服的刑官,直接就把他给拿下了。

老皇帝很厉害。

这个白衣刑官比皇帝还厉害!

罗姬简直是羡慕地不得了。

她曾经觉得能够遇到大夫人很幸运的一件事了。伺候大夫人一辈子就是她以后的人生目标。

可是看到这个刑官,她才发现,原来女人还可以这样子!

罗姬突然想要做刑官。

林玉听到身旁小姑娘的小声惊呼,目光却落在了姚星身后那个红衣女人的身上。

是刑官厉害吗?

不,是燕葛厉害。

林玉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件事。

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女人能做到她这个地步。

曾经不是没有过女将军,但是她们后来大抵都被收编,或者被背叛被绞杀,没有人走到最后称帝这一步。

曾经也不是没有过女皇帝,可是她们嫁入皇室,生下太子,最终执掌大权的凭借是她们母亲的身份。朝臣们认可的是她儿子,是皇权,但唯独不是她本人。

那样的女皇帝,在重重掣肘之下所能做成的事情,也不过是个普通皇帝所能做的事罢了。

然而就是那样的女皇帝,最后也只出过那么一个罢了。

林玉不清楚燕葛是如何做到今天这地步的。

她想,或许她是真的被上天眷顾的。

代天.行事的天之女。

未曾有人站在比燕葛更好的位置上,但这位置之后,林玉也能清楚地看到她身后所潜藏着的危险和汹涌的暗流。

“我想要帮她。”林玉想。

或许燕葛并不需要她,可是林玉是真的很想很想亲眼看看,燕葛能将这天下带领向一个怎么样的未来。

那是她年轻时未曾做到的。

她已经五十岁,很老了。

她或许并不能见到燕葛所创造的未来,但是她想要帮助燕葛。

也是帮助这世上每一个不甘心被困在后院的女人。

“做女人,就应该像陛下这样。”她说。

罗姬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陛下?可是大将军不是还没有登基吗?”

林玉骄傲地说:“很快就会的。”

但无论之后发生了什么,燕葛登基也好,不登基也好,今天之后,林玉心中就只有这么一位陛下。

罗姬眯起眼睛笑:“这样的话,那位姐姐是不是就又要升官了?”

她指着姚星说。

“肯定是要的。”林玉回答说。

罗姬很高兴。

“那真是太好了。”

她已经是姚星的迷妹了。

“做女人就应该像是那位姐姐一样,大夫人,我也想做刑官!”

林玉慈爱地看着她:“要做刑官,不念书可不行。回去我再教你读书认字儿,可不许再偷懒了。”

罗姬疯狂点头。

就在林玉和罗姬小声地感慨的时候,祭坛周围守卫着的士兵们投过来一阵视线,保持着无声的注目。但她们并没有阻止。

这里是百姓代表的区域。

根据姚星的嘱咐,那些旧朝人士们所在的区域,不允许任何人发出任何声音,当然更不允许聚在一起讨论。但是百姓们可以充分地交换意见,大声喧嚣也可以放任,只要在将要发生事故的时候前来阻止。

她们充分地领会了姚星的意思。

百姓们的低声议论并没有传到姚星的耳朵里,百姓代表们的区域离她远,只能听到她宣判赵鸣琅的罪名。

旧朝大臣们离得近,能够充分看到赵鸣琅脸色灰败萎靡不振的模样。

她的宣判已经念到了第九条罪名。

声音已经有些嘶哑。

但她毫不以为意,依然用冷静的语调和平稳的音量继续宣判。

这些罪名已经精简过很多,可是当最终结束的时候,时间已然过去三个时辰。

赵鸣琅水米未进,瘫坐在地上宛如一滩烂泥。

可是姚星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的嗓子快要冒烟了。

在大庭广众之下,保持一个持久而稳定的能够让大部分人听清楚的声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尽管有着传令兵帮她一层层地传递,姚星的嗓子依然承受了很大的负担。

但是她一点都在乎。

在过去的三十年时间里,天下的百姓死了三分之二,六千万人口。

姚星并没有幸运到能够错过这三分之二的机率。

她年纪不大,可是已经失去了她的母亲,姐妹和同学。

她是幸存下来的人。

为了审判赵鸣琅,她甚至愿意去死。

她咬着牙,合上眼睛。

“以上,宣判完毕。”

她张开眼,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面颊上,乌溜溜的眼睛里闪着仇恨的光。

“大正皇帝赵鸣琅,为这天下六千万人,为这天下江山社稷,今日以葛衣军之主,新帝燕葛的名义,宣判你——死刑!”

她放下举着传国玉玺的双手,后撤一步,从赵鸣琅身前离开。

少女的声音嘶哑又冷酷。

赵鸣琅合上浑浊的双眼,呆滞地听到她说:“即刻行刑。”

燕葛于是从姚星身后站起来,提起了她一直按在膝上的那把雪亮的长剑,她缓缓走到赵鸣琅身前。

她在心中对柳炎歌说:“终于到了今天。”

“阿柳,我已经等了太久。”

柳炎歌静静地看着。

燕葛的手很快。

长剑挥出。

尸首分离。

赵鸣琅污浊的血溅到燕葛的脸上。

她的脸上平静无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