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神双手抵着萨拉的肩膀，淡金色的眼睛由上向下俯视着他的脸，与眼眸同色的发丝自额侧垂落。

那柔顺的发尾扫过脸颊，被人用手捏住，在指尖碾了碾。光明神注意到了，他表情没什么变化，依然冷着。

手指却勾到脑后，将萨拉绑住的头发扯开。

萨拉明白这是默认。

脸上还残留着刚才被溅上的水珠，他盯着上方的光明神，眼尾弯着，水珠由于脸上肌肉的牵动从脸颊上滑落。萨拉忽而松开那缕头发，抬手摁上神的后脑，控制力道地把人往下压。

光明神眼睛一眨不眨，开始以为萨拉要吻自己，后面才发现这人只是把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距离太近，眼前已经看不清什么了。

但还是能感觉到温热湿滑的触感。

萨拉把光明神脸对脸蹭了下，松开。

光明神抬起胳膊用手背擦脸，眼皮瞥下，冷睨着：“……无聊。”

“不亲就别离那么近。”

光明神教训面前的人类：“明白吗？”

萨拉本来完全没有亲的意思，但现在他看见自己的神带着这副不满的样子，直接就对着他淡薄透红的唇角印了上去。

几秒后离开时，把那儿盖上了一抹红色。

光明神用舌尖舔了下，表情不变，眼睛里的温度却上升了。

他总算想起了刚刚萨拉跟他说的正事。“你说的你脑子里的东西，我刚刚没有感应到。”

“——那是什么？”

萨拉眼底神色微变，这是他没想到的。那个自称“系统”的意识自从几天前出现以后就一直住在他脑子里，说着一些像是预言一样的话，他的结局、他的身份、还有他的死、他的神明。

身为神国的教皇，奇异怪诞的事物萨拉不是第一次见了，所以在第一次听见脑海里的话语时，他怀着并不在意的心态与系统进行交流和对话，打算见到光明神的时候就把这东西给抓出来。

但现在光明神却对这东西感应不到。

萨拉不由想，有什么东西是神明无法感知到的？

这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在艾泽维亚大陆，竟然有连光明神都无法感知的事物，那究竟是——猛地，萨拉心里浮现出一个可能性，这可能性听起来十分荒谬，但是却无比合适。

而在他的面前，光明神总算因为萨拉对他长达将近三分钟的忽视而感到十分不满。

他脸上仿佛万年都不会变的冰霜表情在这时变得生动。

本就平直的唇角再次往下压几分，光明神想发怒。

“萨拉——”

这两个字从神明嘴里吐出来，带着极北的冰凌，萨拉立刻回神。

但显然已经晚了。

光明神的脸已经黑了下去。

其实按照大陆上每一处神殿的记载，神应该不会明白人的情绪波动。卷轴上也说，他们生而为神、生来圣洁，没有悲欢的感知和喜怒的变化。

当光明神从萨拉口中知晓原来神在人类眼中是这样的形象后，他后面几天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先是反观了自己，又去拜访了周边的其他神明，然后，光明神得出一个结论：

人类的诗歌会骗人，写下的卷轴也不全都是真的。

他们总是对神怀有幻想和憧憬，完全不知道在神里也有十分令人厌恶的存在，比如——比如某个一看见萨拉就不知道姓什么的神。

想起这个，光明神的表情更加不好看。

萨拉察觉到了，他立刻把他搂怀里哄。“吾神，别生气。”

“我刚刚只是在想有什么东西连你都能瞒过去。”

光明神并不领情，还是生气。“那你想到了？”

萨拉弯着唇。

“大概想到了。”“什么？”

萨拉抬眼看着光明神，思考了下如何措辞：“可能是——是与信仰无关的东西。”

“不过它短期内对我没有影响，放心。”

光明神听了他的这番话，很想说我不放心，但是他听出了萨拉的言外之意，那东西是神无法处理的。

这个认知令光明神感到有些久违的不甘。

光明神看着萨拉，流金的瞳孔冰冷、绚丽、而璀璨。“你给我趁早处理好。”

萨拉抱着他，嗓音低沉柔和。“遵命，我的神明。”

，

从神界回来后，萨拉第一时间就是去换了身衣服，他这次去的地点实在不太好，水汽覆满了全身。偏偏那个神明见了水就兴奋。

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一切处理妥当，萨拉再次来到神殿的中心。

他回忆着之前那位系统阁下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缓步走到那座神像前，抬手抚了上去。

这神像有将近十米高，萨拉的手只能摸到雕刻出的衣袍下摆。

这一刻，他撤去了包围住系统的信仰之力。

“系统阁下，午安。”

系统一愣，没想到自己会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反应过来，它回复一句：“午安。”

“之前为什么我的信号断了？”

萨拉闻言微不可见地一顿，被他迅速掩饰过去，随口找了个借口。“可能是因为系统阁下您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系统想，这位宿主敷衍统都显得那么敷衍。

而萨拉开始闭上眼睛，看似在祷告，实则是在心里开始分析起系统之前无意间说出来的一个词。

——信号？

在神权的国度里，很少有人能理解或者听懂这个陌生的词汇，因为这个词在告词里、在赞诗中都没有出现过，这就意味着没人会去在意。萨拉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这两个字的发音令他感到新奇。同时，教皇冕下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虽然并不能理解这个词，但不妨碍他进一步侧面肯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之前他就想过，这位系统很有可能不是信仰的产物，它的诞生与神学无关——因为它是神学另一端的作品。

那是科技。

萨拉由于自身家族的原因，很小的时候曾经看过一些被现在认为是禁书的书本，当时的年纪实在太小，萨拉自己对于书本上的内容已经快忘了，但是他清晰的记得一件事——那些书里没有一个字提到神，反而，那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画满了图还有看不懂的字母。

有人告诉他，在许久之前，艾泽维亚大陆上的人们曾经也靠着自己的双手走过一段万分艰难的日子，那时候的人们点火时不需要向火神祷告，播种时无需对自然女神抱以高歌，生病时也无需祈求光明神的庇佑。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位神明，因为他们已经足够强大，能够自由地生长在大地，与风、与树、与自然共处。

留在威尔希特家族中的那些书没有庄严的告词里送给神明的敬仰，没有赞礼中对神的爱戴，但写在上面的一切却给当时尚且幼小的萨拉带来另一种前所未见的震撼，直到现在，在二十年后已经成为教皇的萨拉心里，那种感觉还是会从内心深处涌起，火星一样从未冷却。

萨拉察觉到了身体里的异样，他罕见地在眼底划过暗沉——这种深深埋在威尔希特家族血脉中的本能令他厌恶。

自萨拉位及教皇以后，他这串跟在名字后的姓氏已经极少被人提起了。

一个原因是当年知道他姓氏的人都快死得差不多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大陆上的每一个人，上至老人下至幼童都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威尔希特家族，是大陆之上最负有“盛名”的叛神者家族。

无数人跟随在他们身后，企图颠覆神权。

……

这个姓氏曾经给萨拉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现在也是。

萨拉目光微凝，看着正向他走来的两人。

莫姆大主教，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兰科。

几乎是瞬间，萨拉脸上的森冷一闪而逝，控制着自己没有立刻把他们拍飞，出声警告。“需要我提醒二位吗？你们不允许来到这里。”

莫姆脚步停住，他佝偻着肩背，遥遥望着神像前的萨拉，没有任何笑意地扯开嘴角。

“教皇冕下，没记错的话，规定的原话是这样的：神殿中心位置除了教皇外任何人不得进入，但有一点除外，那就是有人的信仰之力达到了能使神明眷顾的程度，那么他将会被允许进入大殿的中心，与现任教皇一同进行祷告。”

话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内，萨拉表情始终平静地听他说完这段话，开口时声音温和无波。

“他的信仰之力达到那种程度了？”

“当然，”莫姆让开走出几步，将身后的兰科露出来。“您可能还不清楚，就在刚刚，光明神曾降下圣光轻吻他的额头。”

旁边听完后，兰科果然看起来对于自己取得这样的成果十分满意，他抬起目光，直视着前方那个令人无法忽略的人。

萨拉感受到了，但他一如既往地无视，不咸不淡地说：“是吗？可惜我没看见。”

兰科没等莫姆回答，便自己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萨拉教皇，如果您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现在就展示给您看。”

“不过我想，这对于信仰之力最强的您来说，应该算得上是很无聊的展示了。毕竟我都可以做到，那对于您来说应该是习以为常了。”

萨拉总算瞥过去给兰科一个眼神，半秒后淡声说：“开始吧。”

兰科抿抿唇，闻言上前几步。他走到神殿的最中心处。合抱双手垂眸闭眼说着告词。

“伟大而慈爱的光明神啊，您是如此圣洁而宽仁……”

他低声的话语飘散在空气中，几乎是立刻，他的周身便凝结起一层光辉，萨拉将视线放在他身上，看着不置一词。

莫姆却是将眼神转到了萨拉这边，他无比清楚这位教皇的秉性，刚刚那场景旁人来看可能还会觉得萨拉并没有什么反应，但是莫姆确实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已经变化了的情绪。

从萨拉将语气由平和转变的时候，那就说明已经有事情令他无法不去介意了。

——介意了就好，莫姆就怕大费周折找来的棋子不管用，但现在看来不算亏。

一个叛神者家族里出来的小子，无论表现出来对光明神多么忠诚，也终究是让人无法真正放心。

莫姆很老了，身体已经有半截都埋进了棺材里，他手脚不再灵活，眼睛不再清明，腰背不再挺直。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做些什么了，但是他又很怕，如今的光明神殿里知道萨拉教皇真面目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而萨拉教皇又是那么的年轻，风华正茂。

当能够监督他的人全都死去之后，没人能保证这位叛神者后裔能够始终保持着一颗纯洁的心灵。

即使这有些偏激，但莫姆觉得，萨拉教皇还是能在他死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先一步坠入地狱。

莫姆敛去隐藏在浑浊眼珠里的思绪，微微低下头。

而那边，在兰科的不断祷告之下，一颗白金色光点渐渐出现——萨拉目光首次一沉。

它不是从空中出现的，而是自神像指尖上聚集升起，像一颗圆润的水珠，缓缓朝着兰科的方向降落。

萨拉眼中闪过厉色，他伸手遥遥一指，直接将这光点打散。

莫姆看见了，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反应极快立刻质问道：“教皇冕下是什么意思？”

他这句话说的严厉而肃然，也将兰科惊地睁开了眼。“莫姆主教，您这句话是指？”

莫姆看向兰科：“你刚才已经召出神的圣光了，那光自神像上来，意义非比寻常。但是教皇冕下直接把它打散了。”

他说话的时候咬字刻意地加重停顿，兰科明白他的意思，当下也跟着质问：“教皇冕下，请您给我一个解释。”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神像前的萨拉，而对上这两道视线，萨拉只是稍稍弯唇。

“我只是不想再浪费大家的时间。”

兰科面露忿然，张嘴还想说话，被萨拉不轻不重地打断。

二人的目光自祷告式初见后首次对上。

平静地没有丝毫火花。

萨拉说：“你的潜力我看到了，但是我认为你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进入神殿中心。”

兰科脱口质问：“为什么！我不相信还能有人会比我更——”他的话戛然而止，消逝在喉管。

其实兰科并不想这样示弱，但眼前发生的场景实在太出乎他的想象。

萨拉在兰科预想争辩的时候，便低声说了第一句话：

“伟大而慈爱的光明神啊，您是如此圣洁而宽仁……”

他竟然在祷告！

兰科和莫姆下意识对上一眼，均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惊疑。

而萨拉的祷告还在继续。

“……吾神，您会睁开眼睛看着人间吗？

这里战火纷乱，魔鬼从地里爬出，大地的裂缝中长出血的荆棘，那上面是妄将死去的和平。

……吾神，您会伸出手来挽救这一切吗？

这里有您的孩子，他是如此忠诚于您，但在这一刻却如踏进地狱的羔羊。

吾神——”萨拉在心里问，您为何会在我面前去宠爱他人？

而在萨拉的对面，莫姆与兰科全都被惊地愣在了原地。

他们看见了什么？

不同于先前回应兰科的一点光斑。

一片从未见过的耀眼光芒从巨大的神像之上显现，绚丽而浓厚，光明的气息遍布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连他们都感受到了蕴藏在其中的和煦温暖。

光点将萨拉教皇整个人牢牢包围住，它们萦绕在他身体的周围，几乎要将他淹没。

神光照映着他，无比契合。

看到这副场景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怀疑光明神对萨拉教皇的偏爱。

因为神用光，给了他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