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才玉雕师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孩子们的成长总像禾苗的拔高,叫人难寻痕迹。
又是一年冬日,京城天干物燥,唯有攒了一整年的寒气化作絮絮飞雪,温柔无声地倾洒在暗夜。
除夕将至,晨起的男人们哈着气清理院中门口的琼芳。睡眼惺忪地互打招呼时,挂在嘴边的总少不了一句‘瑞雪兆丰年’,仿佛明年已是确凿无疑的好年景。
星移斗转,男人昔日黑亮的山羊胡也染上了风雪,唯有一张轻易不喜形于色板正脸皮,依旧严肃如昨。
“春城...看来这书法功夫,你还是要去寻你师父为好啊...”一袭青衫的先生手捧弟子交上来的课业,终究还是没忍住发出了一声长叹。
而令他骄傲又头疼的少年则是调皮的吐了吐舌头,进而从桌案前起身去为师者捏肩捶背。
“师父!大师父那早已咬死了不再教徒儿习字了,还望您可怜可怜徒儿,若是您不教啊,徒儿日后的作品署名就...都用您的章子!”
“嗨!你这逆徒!”看着跑走的少年背影,昔日不苟言笑的男人眉梢眼角终究还是带上了欣慰的笑意。
昔年的小不点如今已成良木,即使这辈子都是那□□刨字,他也永远不会后悔收其为徒。
这许多年来,春城几乎有半个童年都是在二师父逍遥子府上度过,不能说出假山有几个洞却也差不多了。
在偌大的后园疯跑了一圈,巡视了一番领地的少年靠在树下平复凌乱的呼吸,等走出角门见到仆从,便再度恢复了往日的知理和稳重。
迈出府门时,春城濡湿的鬓角还未干透,被四野空旷的风一吹直接打了个寒颤。但是春城浑不在意,此时满心都是自己终于要归家的师兄们。
正低头盘算着明日该预备些什么吃食,又该不该准备师父从不让喝的酒水,春城就被柔软不成团的雪球砸了个正着。
抬起一双星亮眼眸,便看到了本应明日才到的三个师兄,顿时又惊又喜。
“师兄!你们终于回来啦!”毫无面对师长时的稳重,少年的笑一时灿烂无比,兴奋地将三个师兄每个都用力拥抱了下。
“小师弟,你长高了不少啊!就是还有点子瘦,是不是还挑食!”曾经莽撞的大师兄现今已成了个肩膀厚重可担事的男人,捏人手臂的力道也比从前大了许多。
“瞧瞧我们春城,这模样俊的哦,这几年不见是不是媒婆都踏破门槛了啊?”二师兄还是一样的一副调笑语气,唯有眼中的亲切和思念毫不作伪。
“快走吧!师父还在家中等候,我等这是耐不住了才出来接你,有话路上说!再不成今晚我包下那摘星楼给你们叙旧还不成?”
......
行...吧...扫一眼大师兄和二师兄抽动的嘴角,春城暗暗松了口气。不用再担心多年不见便离了心,起码这银钱解决一切的方式,让他一如既往的熟悉。
*
逍遥子因旧时与谢远山不对付,特意将宅子买到京城的斜对角唯恐相遇。虽说京城并不很大,但这条路说短也是不短,足够少年们将近况说个大概了。
春城自九岁入门到如今十六岁一直待在京城,但这七年中的后三年是没有师兄们陪伴的。
那无坚不克的铣刀自借郁星之手推广后,便火速风行至大江南北,郁星和这几个还不大成器的弟子也是一时风头无两,被众人推到了浪尖上。
这其实让郁星谦让未遑,只因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整日傻乎乎健康成长着的弟子们绝配不上这等盛名。
为了让别人的夸奖受之无愧,咋办呢?那只有一个方法:练!
四年不啻于地狱模式的学徒生涯虽然让几个徒弟时时心颤,岁岁难熬。却也成功将那些技法如凿如嵌地塞进了他们的神魂肌肉。
‘头相双月横中,眉目五眼三庭’、‘主有高峰绕,群峰众山小’、‘一梗三三九进叶,老干新枝参差翻’*1
口诀一日十首,铣刀半月一新,这四年将将要结束时,即使最有韧性和恒心的老二青从都被逼的快要疯掉。
即使在郁星表示,终于不用怕你们出门堕了为师名声,集训正式结束,可以放松些许后。一连数月,深夜的寝舍内都还是满载知识含量的梦话。让偶尔查寝的郁星很是无奈。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当今士人举子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其实非常为郁星所不屑。
若有选择,他更情愿苦心教授的孩子们大隐于市,做个生才有术的妙手匠人。但此方世界自有其规矩,郁星没得选。
因而当帝王眯着眼微笑说自己听说他的弟子们都不错,又提及如今圣嘉太后的陵寝正在兴修,独独缺少几个能琢玉点灵的匠人时,郁星就必须知道,他该怎么做。
万幸今朝不像他去过的一个朝代一样盛行厚葬,必要封死所有匠人。郁星又以谢远山许多年来积攒下的全副身家换了三个少年的全身而退,才能坦然地,稳坐京城,全当是派三个弟子出了趟时间长一点的外差。
至于春城,他需看着小少年成长。这孩子是个气运的集中者,身边变数不知几何,最好还是在身边观察着养的比较好。
也是因为这个决定,让春城同师兄们分开了三年有余。
午后阳光正好,将街道上雪堆的一小部分拆解为虫蚁的江河,雪映日光,让四人的大眼睛通通眯成细缝。
过了变声期的少年们声音清越,语调活泼,正在兴头上的交谈让路过的行人们都跟着心神舒畅。
*
还是那一方庭院,春城当年拜师跪过的石板上方已添了一口大缸。缸中的荷花冬日不绽,凋的只余枯枝。远方树木上不再有夏天鸣唱的黄莺,一枝空寂。
好在阳光正好,将穿着薄薄棉衣瘫在椅子上的郁星晒得筋骨发软。
老三当年那把躺椅虽木料扎实,却早掉了漆。四人又合计着给他雕了花,现今即使郁星屁股底下的反面,也都是些繁复精致的花纹。
连理枝出笼雀,但凡能想到的好意头四人全都给他倒腾上去了。正面还都是些对称的好一些,屁股下看不见的小小一方木板可是遭了秧,几个倒霉徒弟一边咬着牙背口诀一点刻,真是想起哪个雕哪个。
最后完工的时候,窄窄一方木板薄得令人忧心,叫郁星怀疑坐上去会漏底,好在没有...
真是好久不见啊...几个孩子都算是各得其所,安身立命再不是难事...
昔日分别,长堤万里人间烟火,图景孤寂。几个徒弟强做的欢颜令郁星至今铭记。而今一想起那几张青涩的面庞,便忍不住挂上了些许笑意,但在听到不远处传来少年们的交谈声后又即刻板正回去。
嗯!绝不能把自己跟空巢老人对标!
*
时隔几年,谢府一门师徒五人再次围坐在一起,当年还正正好的木桌在几个筋骨结实的少年面前已有些局促。
郁星不得不再加一张桌子并上,来盛下他这些长个子奇快长脑子一般的徒儿们。
久别归家门,少年们各个都有了崭新的面貌和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神采,但坐到桌上,却不知怎的,都不动筷,对着丰盛的饭菜满脸不为所动。
郁星疑惑不解,还是环视到春城时才反应过来,当年春城入府时,谢府也曾有过这样一顿饭,非要谢远山动了大家伙才敢去动。
??不是他来之后便取消了这个破烂规矩了吗?
算了....即使不知道为什么几个少年犯得哪门子别扭,郁星还是决定先解决他们舟车劳顿后的五脏庙。
“别看啦,吃吧吃吧!一个个的只空长个子吗?回家吃饭还搞什么破规矩?”郁星带着一点嫌弃的话说完便首先去夹菜叫蠢徒弟们安心,便没有看到几个少年顿时有些红起来的眼。
“师父!受弟子一拜!”扑通一声,憨憨大徒儿青仪跪倒在地,惊得郁星刚夹起来的几根茭白丝又全数折于中途,躺倒在了木桌上。
“师父...弟子从前不识愁滋味,空有一身的蛮力,却也还是怕辛苦...那四年我等苦不堪言时,弟子在心中对您不是毫无怨怼的...后来远去故国,到那荒草寂寞处,弟子竟又觉得...自己是不被您看好的孩子...已成了弃子...”
看着眼前毫无硬汉气质,眼泪转在眼圈里的大徒弟,郁星无奈的将筷子放在桌上,双手去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抚。
好在无需他说些什么,老大便抹了把眼泪拽住了他的手。
而后带着哭腔继续说“您当时说...说工期最多四年...完工后我等要给您一见心血之作...我那时以为您是诓骗我等...以为与您再无相见之缘了!”
将春城前来搀扶的手臂挡走,顺带用师弟衣袖抹了把鼻涕,青仪依旧声音颤抖,语带呜咽。
“...请您恕弟子愚蠢无知!弟子第一年本琢仙鹤,却恨而弃之!”
“第二年,工期满满,我等不得闲暇,弟子亦心有愤恨,顺手琢了不擅的山花,后恐您见弃,便再度毁之...”
“第三年...”已是青年的青仪跪在青石板上,吸鼻涕间像极了学艺倦极了时的委屈样子。
“第三年...弟子眼看着工期将结,时刻忧心自己被填进去,再难见天日...却、却也诚心感念,感恩您殷殷教诲,将不成器的我打磨成型,只是年少青葱岁月短,未能报谢师恩...”
“于是弟子日夜赶工,以心血琢磨成了一件终于拿得出手,不会堕您声名的谢师礼,本已托好人带给您...却没想到还有同您再见的一天...”
“这一切都怪弟子太蠢!万未想到师父您没有不要我们!未能想到我等皆可全身而退!”
诶...真是蠢死了,眼泪润热,手心濡湿。看着眼前拽着自己手不住嚎哭,像是要把自己三年委屈全嚎出来的蠢弟子,郁星不知为何眼眶也热辣起来。
不过蠢徒弟们想不到也是正常,当日起底时,谢远山的全副身家之丰厚,就连郁星自己也是没想到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都这么大了像什么样子!平白的叫师弟们笑话!”拍一拍少年浑圆的脑壳,郁星顺手以衣袖,将谢远山这双老了便不中用的迎风流泪眼带了一带。
抬头却看到剩下的三个弟子也都成了蔫萝卜,一个个的简直是不打自招。显然都对他三年前的决定有疑问,却又一直默默委屈着从未开口。
“好啦好啦!关子卖够了吧,将谢师礼亮出来吧,叫我瞧瞧来,我们老大日夜雕琢出了个什么东西啊?”说着哄小孩的话,郁星从已经些微镇静的青仪手中接过一块玉牌。
本来抱着‘哄好一个是一个,不论如何先夸夸’想法的郁星,在看清手中之物后一秒正色。这是块一打眼便知是宝贝的凤凰涅槃牌。
不知是青仪从何处找来的混色翡翠加以巧思,白红相间的巧色一下子将浴火的凤凰跃然牌上。
小小的玉牌上,红凤大张血羽,以王者之姿绽放在熊熊烈火之上,神情高贵肃穆。
右侧镂空的白底翡翠下开出了一朵朵莲台,莲台下竟有无可计数的万千恶鬼向上攀爬,个个面孔狰狞牙翻嘴裂,但都一一被烈火焚退。
此时夕阳晚照,有着一天中最耀眼的金光。
将这火凤牌对正金色日光,便能看到莲台上的火像是真影影绰绰得烧了起来,浴血的红凤更是在背部镂空的光影中振翅欲飞。
而那莲台下的众鬼在日光下竟隐去了行踪,全不见了踪影!真真算得上是巧夺天工!
“好东西!”这凤凰涅槃的火似有燎原之势,一下便烧到了郁星心头。
这火凤牌匠心与刀工缺一不可,没想到三年不见,连当初最憨的老大都有了这等巧思!这万千世界间,哪里还有比教书育人更加妙的事情!?绝对没有了!
今日!不管谁来问他!即使是天道无常,有朝一日自己会于此一途遇厄运而去,他亦九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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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歌绝,群星闪烁之时,谢府的酒桌方才撤了下去。
将兴致高昂酩酊大醉的师父搀回卧房安顿好,确定郁星真的入睡后,师兄弟四人在离主屋很远的偏房屋顶上,开始了独属于他们的第二场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