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甘的怒火燃烧到最炽热的时刻,程雪意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怨念竟如此之大！你是何人，为何不甘？】

程雪意满心愤恨：“我心杀敌，身?却?投敌,身?不由?己，所以不甘。”

【如何能甘？】

“让我亲手杀了这些畜生。”

那个声音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程雪意忽然回过神,忍不住嘲笑?自己真是做梦，竟然真的寄希望于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声音上。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贾自微的嘴角仍保持和刚才一样的弧度，连眉梢都没有变动丝毫——她忽然意识到,外面的时间好像停止了。

时间——那仿佛是只属于神的范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控制时间吗？

她心中一惊，这时,那个声音再次出声了：【你的体内寄生着一只等级极高的天魔之种,也可以说是未完全成熟的混沌天魔，对?方已经蚕食了你的绝大部分灵魂和修为,很?快就可以彻底吃空你,所以你才会失去身?体的控制权。】

【我有办法让你杀死体内那只即将成熟的混沌天魔，重新获得完整的身?体控制权，代价是你最后一点灵魂也彻底湮灭,你考虑一……】

程雪意毫不犹豫地打断对?方：“可以。谢谢你。”

那个声音有些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下定决心要这么做吗？】

程雪意透过自己那双不属于自己控制的眼睛，看着眼前?一脸自信地微笑?着的贾自微，也看着他身?后黑压压的天魔卫兵，回答：“是的。”

那个声音轻轻叹息一声：【可是这样做，你会死。】

【你可知道,如果你跟随贾自微回去，虽然身?体仍然会被?混沌天魔控制，神智不由?自己，但是贾自微自有法子保住你的命和意识，让天魔之种永远也无法彻底取代你。即使这样，你也不会后悔吗？】

程雪意坚定地看着眼前?嘴角渐渐上扬的人，道：“不过是行尸走肉，为人傀儡，有何可悔？”

【那好吧。我帮你。】

……

空间微微波动了一下，程雪意眨了眨眼睛。

贾自微的手仍然在眼前?，自信的微笑?也弧度刚刚好，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过。

但是又的确什么都不一样了。

贾自微满含着自信笑?意的眉间忽然皱了一下，他看着眼前?的程雪意，总觉得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他有些犹豫地出声：“雪意你……”

此声未尽，程雪意的红裙已经翻飞而起，一个转身?，名琴破军已在手中，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两眼凌厉地扫过尚在惊愕中的贾自微，素手一拨，作为自杀技曾经只能被?埋藏在心底永不见天日的那一招绝世?的凤鸣九天已然声起。

大风掀起她血一样的裙摆，也吹乱贾自微满头?的白发，挡住了他那双满是错愕受伤痛恨的眼睛。

最危急的时刻，贾自微用七七四十九名十二级天魔给自己填了一命，然后在剩余的混沌天魔的护送下飞快地逃走了。

他根本不知道，在他的身?后，拼死使出最后一击的程雪意正抱着琴缓缓向后倒去，绣着金色琴纹的血红色裙摆铺在遍地的雪中，像一朵渐渐绽放开的血花。

茫茫的雪地里，程雪意仍然紧紧地抱着她的琴，一如她记忆中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手里也紧紧抱着她的琴。

程雪意以为这就是一切的结尾。

当她眼里的天渐渐黑下来时，她毫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大概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最后的状态实在太差了，竟然只杀死那么一点混沌天魔，没能留下贾自微那个狗东西的狗命。

但是，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是吗？

至少程雪意，最后也没有背叛她爱的人，爱她的人。

……

不，还是有的。

程雪意猛然惊醒，当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缩小了很?多倍的大地。

程雪意曾经无数御空，自然知道这个视角是在哪里——半空中。

程雪意又“活”了，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她的灵魂“活了”，说好掌控完身?体后会彻底破碎死去的灵魂，现在又重新恢复如新了。

程雪意想起那个抬手间便?能停止时间改换命运的声音说过的话，既疑惑，又欣喜。

然而不会有人来替她解答了。

而她发现了观看这个世?界的新角度——一个不死的孤魂的角度。

世?界在她的眼里是可以放大缩小的，只要她想，她可以随时出现在任何地方，观看任何事情，但是她和这个世?界也隔了一层无形的膜，她发现，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看不见，摸不着自己，更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旁观而已——因为她已经死了。

她从?一种旁观走入了另一种旁观之中，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程雪意的心恢复了彻底的平静。

她再也没有了不甘和痛苦，哭泣和愤怒，相反，她的内心是欣慰满足的。

因为她是为杀天魔而死，是为了继续守护这个位面的人们而死——这也是程雪意能替自己想到的，最好的死法。

她爱这大好河山，爱这无边大地，也爱这片山河大地上生活着的人们。

所以程雪意，虽死无悔。

程雪意默默观看着她死后发生在这片大地上的事情。

即使她重伤了贾自微，杀死了他四十九只十二级天魔，第?二次仙魔战还是开始了。

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开始受苦，他们怀念着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念诵着一个永远也不会有回应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程雪意焦急地看着。

就在这个时候，曾经被?那个“程雪意”推下悬崖的纪寒声宛若救世?的神明一般出现了，他不仅没有死，还获得了魔界的拥护。

在他的带领下，人族陷落的土地被?一步步收复，而纪寒声也成了人们心中新的神明——这一次，本该属于英雄的荣誉没有被?窃夺，纪寒声成为了人族共主。

程雪意发自内心地替他高兴。

因为她程雪意一生自认潇洒自如，不愧对?任何人，死也要死得其所，了无遗憾，唯一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人，就只有纪寒声。

那是她唯一自认为对?不起的人。

她不配做那孩子的师父。

从?纪寒声再次出现之后，程雪意便?一路默默跟在了他附近，静静观看着她这个受尽了苦难的弟子一步步走向更高处——

然后毁灭。

程雪意意识到纪寒声不对?劲始于纪寒声登上人族共主之位那一天。

从?前?，她总是只远远地注视着纪寒声，从?来不敢靠近，但是那一天，是纪寒声的大日子，举世?欢庆，她也忍不住替他高兴地忘了形，走到了他身?边，想共享那孩子的喜悦，也是与他做最后的告别，因为她已经决定离开，去寻找自己应该去的地方。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她并没有在那孩子眼里看到满足或欣喜。

已经当上了这个世?界最顶峰的存在，得到了全天下所有人的拥护崇拜，被?视若神明，难道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吗？

当然有。

或者说，也许，从?头?到尾，纪寒声就没有高兴过。

程雪意想起那些纪寒声在战场上浴血战斗的过往，即使只是远远注视，她也能感受到他眼里的漠然。

然而从?前?她竟理?所当然地以为那只是纪寒声对?混沌天魔的冷漠。

作为一个一路从?无数修士的刀光剑影，风霜雨雪里走过来的人，她怎么会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从?未得到过爱的孩子，你怎么指望他以后反过来去爱这世?界？

纪寒声的童年?远比她更悲惨。

老庄主也许后悔不甘，对?她不满，却?从?来不曾想过要以折磨她为乐，没想过要她的命、折磨她致死，或者平白污她的名，让她被?天下人唾弃。

这些，那个“程雪意”都做过。

纪寒声一路承受过来，长大成人，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伸手救他的人。

她因女?子之身?受尽修士的委屈逼迫，便?对?修士死了心。

而纪寒声从?小这样一颗心在这世?上苦熬着，又怎么能不对?天下人死心？

然而程雪意继续观察，却?发现一件细思极恐的事情。

那就是纪寒声对?这世?间一切事物都表现出了十足的冷漠厌恶，然而他却?仍在战战兢兢地为这个位面殚精竭虑，做它的守护者。

一如当年?的“程雪意”，深爱着这个位面的人民，却?和贾自微狼狈为奸。

程雪意用了很?多年?去寻求这件事情的真相。

最终也不过是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纪寒声只是一个被?控制着被?迫守护这个世?界的傀儡。

和当初的她一样，违背本心，失去自我。

如果这个纪寒声并不是他自己，那么，那个痛苦的纪寒声到哪里去了呢？

当思维终于触及到这一份“真相”，程雪意的心就像被?割碎了一样疼痛起来。

然而也就仅仅是心疼而已。

程雪意做不了任何事情，所以又像以前?那样，她看着纪寒声像个傀儡一样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他守护着自己并不爱的世?界，最后孤独地死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宫殿里。

在死的时候，她在纪寒声的眼里看到的，是如释重负。

他解脱了。

而程雪意留下了。

所以世?间少了一个心态平和，平静满足的孤魂，多了一个浑浑噩噩，如坠冰窟的野鬼。

而当如坠冰窟的野鬼，在某一日浑浑噩噩地走进一个贫穷荒僻地界的修炼村子，看着一对?父母一脸平静地将刚刚出生的女?婴溺毙在粪池里，说女?儿早晚要嫁人生子，不能修炼，所以生出来也没用时，她忽然疯了。

这就是她用生命去守护的世?界。

一个这样的世?界！！

天道不公！何为！

作者有话要说：每一次都觉得自己下一章马上就能写到最关键的地方了，然后下一章我还是这么想orz

手和脑子的悲欢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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