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侠

顾铎跟在“经纪人”身后,眼前被扣上名叫“墨镜”的两大片黑色琉璃,像瞎了一半似的,正要被带去“机场”。

经纪人笑着说:“我头一次带你这么大咖位的,一会你自己也小心点,跟紧了别走丢啊。”

顾铎听得云里雾里,草草应了一声,心想:“还有人姓经?……‘咖位’又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经纪人又说:“还是那句话,建议你走亲民路线,一会见到粉丝多笑笑。”

——这话听起来就更有病了,为什么一个亲民的人要对着“粉丝”笑?

那是不是得一视同仁地给粉条豆腐菜叶子也笑一个?要是去涮锅子怎么办,一边涮一边说“辛苦了,您快点熟”?

……怕不是要被掌柜的赶出去。

顾铎的知识盲区惨遭蹦迪,他谨慎地没搭腔,被经纪人自动理解为“一个影帝的高贵冷艳”,遂不再多劝。

其实顾铎不高贵也不冷,他只是刚来到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被满街乱窜的铁皮箱子吵到了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又听了一耳朵的鸟语,实在太困惑了。

这和他熟知的人间大不相同,凡事都得从头跟着学。

他们先穿过一片人山人海,这位经纪人把行囊放在一条会动的带子上,顾铎也跟着放,眼看着东西被送进一个漆黑的盒子;然后自己站到一块凸起的东西上,被人用奇奇怪怪的长条扫一遍才算过关,再去捡回行囊。

顾铎刚刚左听一遍“登基(机)”,右听一遍“亲民”,还被叫成“影帝”,对自己的职业理解出现了巨大的误差,这会看到“登基口”前排起的长队,一愣:“这么多人。”

经纪人刚刚被挤得直冒汗,用手抹着额角:“可不是么,送个机都这么多粉丝在外边等着。你太火了!”

顾铎往回一看,方才后知后觉明白,原来“粉丝”不是能吃的那个,而是人的一种。估计和橘猫黑猫大花猫差不多,那边站着的,都叫“粉丝人”。

他来的路上看见一名叫“鸭血粉丝”的饭店,突然不寒而栗——难道同类相食都能摆上台面了?

顾铎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一眼那些“可能随时成为口粮的人”。

擎着花花绿绿牌子的姑娘见状,蓦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兴奋得像嗑了什么东西:“啊啊啊啊啊啊!!他看我了!!!”

“好温柔!!!”

“哥哥看我啊啊啊!”

她们的牌子也随之冒出光芒,上头缺笔少划地写:“顾铎我爱你!”

“一顾倾我心,再顾duo我意!”

“铎魂摄魄,一生挚爱。”

顾铎:“……”

他忽然觉着,这个品种会被拿去下锅,可能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这通折腾一直持续到上“飞机”才算完事,顾铎身心俱疲地坐在软椅上,学着旁边补觉的人扣好“安全带”机关,入乡随俗的把自己五花大绑,迫不及待阖眼假寐。

……睡觉估计不是“坐飞机”的必要环节,但他真的累了。就算一会还有什么“仪式”,也等这位“经纪人先生”叫他再说吧。

不过经纪人大没有打扰的意思,还替他拿了一条软被盖着。

顾铎的心神骤然一松,往半梦半醒的状态滑去,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抹血红。

那是虞知鸿捅他一剑时的颜色。

顾铎很是困惑地想:“我怎么还活着呢?这就算投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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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铎上辈子是个剑客,十六岁那年不堪师父的唠叨,背着剑离派出走。

他的一手剑法出神入化,在江湖上混了几年,愣是没认过一个输字,还闯荡出了一点“侠名”。

那天他在一处草垛子上看星星,闻到远方的烤肉香,便提着酒去换肉吃,三言两语聊出这些人是当朝贤王虞知鸿麾下的征北军,正要去北境。

顾铎眼睛一亮:“当兵的会用剑么?”

小兵打了个酒嗝,豪气干云:“当兵的不会使剑,那,那还当什么!”

顾铎也喝得七荤八素,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掏出一兜银子和剑:“来!谁……能赢我半招,拿去!”

一柱香后,附近的小兵叮了咣当地躺了个干干净净。

虞知鸿来巡营时,恰看到这一幕。

顾铎只和这些人喝了一场酒,根本记不住人脸,看到还有个站着的,便对他哂道:“哎!无敌当真寂寞,来?我让你一招。”

虞知鸿从地上随便捞起一把剑:“不必。”

话音未落,剑势已到!

“好剑!”

顾铎醉得直打晃,但一侧身,正正好好避开剑锋,恰如其分地让了一招。

虞知鸿这才正眼将他瞧过。

顾铎生得剑眉星目,举手投足自有一派丰神如玉的倜傥,笑得潇洒,剑也风流。兵刃在他的手里不像杀人利器,仿佛自有神韵。

锋芒相接时,他原本一剑指向虞知鸿的面门,待看清对面这张脸,却陡然往下挪了三寸,变成刺向脖颈。

顾铎真心实意地夸道:“脸好看,不能划。”

虞知鸿:“……”

虞知鸿挡住这招,不守反攻,面无表情道:“彼此。”

顾铎闻言,也不打了,竟深以为然地将剑丢下,一弯腰躲过剑锋,泥鳅似的滑到虞知鸿身边,勾住他肩膀,大喜道:“是么?知我者,兄台你也。不打了不打了,你我投缘,银子你拿去!”

虞知鸿:“……”

顾铎有模有样地环顾一圈,一边塞给他,一边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说:“诶,我听说你们的咸什么王凶得很,别让他看见啊。”

刚被迫收下银子的贤什么什么王:“……”

顾铎早醉了,“债务”结清后,干脆连脑子都不要了,稀里糊涂地趴在虞知鸿身上,只管给自己找个睡觉的地方:“我困了。你住哪?走,咱们回去睡……”

话没说完,虞知鸿肩上一沉,便已听到悠长的呼吸——这人居然都打上了鼾!

虞知鸿:“………………”

贤王殿下领兵八年,一向治军严明,凡事亲力亲为,座下皆虎狼之师,所到之处,敌人皆闻风丧胆。

可此番查夜,非但没来得及严惩不守军纪的兵士,还带回来一个醉醺醺的酒鬼。

第二天早晨,顾铎睡到日上三竿,睁眼就找不到北了。但出门乱喝酒、喝完随处睡,这事他是个惯犯,就算在全陌生的地方,也完全没在慌的。

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懒起了床,抱着枕头、钻回被子里左蹭右蹭。

虞知鸿练完兵,回来就看到自己这一床枕头被子横飞的样子:“……”

顾铎听到动静,伸出个脑袋,压根不记得他是谁了,睡眼朦胧地说:“哎,昨晚多谢了!”

——看上去这人还没躺够,完全不准备起来。

虞知鸿打小就规矩,从床铺卧室书房、到他自己,统统整整齐齐,他忍无可忍道:“……起来。”

顾铎耍赖道:“我不,我还能睡。”

虞知鸿反手取下架子上的剑,斜斜指过去:“起来!”

顾铎顿时醒了,大惊失色地举起双手往床下滚:“你指着我还怎么起……好好好,我这就起!别冲动,别手抖啊——”

虞知鸿问:“你是何人?”

“我从鹤阳来,游方散人……”顾铎举着手,退到一边,用下巴一指桌上,“通关文牒在这。你不信自己看。”

虞知鸿查过一遍,知道他说得没错,把剑搁在桌子上:“何故来此?”

顾铎松了口气,往椅子上坐,还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我就是路过,昨晚闻着有肉味,找人喝点酒。”

他一拍脑袋,“对了!兄台,听说你们这管的严,昨天和我喝酒那个……张老哥,他——”

“军纪处置。”虞知鸿说,“你倒关心他。”

顾铎一愣,低头看看杯子里的茶水,郑重其事地洒在地上。

虞知鸿眉头一蹙,没来得及呵斥,他已嚎了起来:“张兄啊!!!张兄,是小弟对你不住啊!!!”

虞知鸿:“?”

顾铎沉重地问:“张兄啊!张兄……他可有家眷?”

虞知鸿历来说一不二,军中将士对他也是敬畏非常,万万没见过这等撒泼打滚的,一时反应不过来:“你找他家人做甚。”

顾铎道:“当然是视若己出!……张兄?!”

那姓张的老兄捧着一沓子悔过书,站在门口尴尬地说:“……顾兄?这……倒也不必。”

顾铎:“……”

顾铎年纪小武功高,虞知鸿惜才,稍有招揽的心思,闹完乌龙,叫人拿了吃的来,给他当早饭。

顾铎脸皮厚,转眼就忘了尴尬,埋头苦吃:“你可真是个好人!只是我藏在这,会不会连累你?”

虞知鸿问:“何出此言?”

“我听说,你们这有个叫贤王的人。”顾铎塞了一个小笼包子,一口吞下,“又凶又吓人,事多得要命,我怕他把你拉去砍了。”

大概暂时并不想砍自己的贤王:“……”

虞知鸿问:“此话怎讲?”

顾铎还记着昨晚听来的话,现在张口就来:“譬如此次行军,你们不过去替人压阵壮气势,他却当多大阵仗似的,天天强调军纪,要么行军,要么训兵,片刻不能休息,累得要命。”

虞知鸿:“……”

顾铎叹道:“我对你们的境况呢,深有同感。在师门,我分明学得比别人快,师父还偏要我和师兄一起,一遍遍练剑。我正是因为烦了,才跑出来的。”

他吃了一口菜,自来熟地问:“别只说我,兄台你呢?在军营干什么。”

虞知鸿反问:“你觉得呢?”

顾铎说:“你这么好看,应该是文官。我赌你是军师或者文书。”

虞知鸿道:“错。”

虞知鸿:“区区不才,正是又凶又吓人的贤王。”

顾铎:“………………”

顾铎一愣,鸵鸟似的装起傻。虞知鸿也不说什么,拿着勺子喝粥。

贤王殿下长得好看,一举一动都带着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气质,好像喝得不是粥,而是琼浆玉露。

沉默片刻,顾铎道:“我道歉,不该说你的坏话。”

虞知鸿问:“不怕我凶了?”

顾铎想了想:“不怕。你让我白睡一觉,还给我吃的,是个大好人,我怕你干什么。”

虞知鸿问:“那你想跟着我当兵么?”

顾铎认真问:“倘若我不跟你走,还能不能吃?”

虞知鸿哭笑不得:“能。”

顾铎拒绝:“那我不跟你,当兵不能喝酒,我要当江湖人。”

顾铎走时,吃得心满意足,还顺走一个包子:“你是王爷,我是不是应该和你道个别,跪你一下?”

虞知鸿:“……不必了。”

不过说是走,到了晚上,顾铎又惦记起那暖烘烘的被窝,出尔反尔地钻进了虞知鸿的营帐。

虞知鸿巡夜回来,听到帐子里有呼吸声,剑已出鞘。

顾铎在剑上一弹,震得他虎口一酸,剑势慢了片刻。顾铎刚好擦着边滚开:“别别别!是我!”

虞知鸿:“……”

顾铎眨眨眼:“深夜归来,看到床上有美人,你必然很开心。你拿着剑,莫不是感动得太狠,想和我比试?”

说到剑,他的眼睛都冒着光。

虞知鸿说:“也行。”

顾铎瞬间跳起来,从桌上取过剑,剑锋出鞘,气贯长虹。

他今晚没喝酒,一挑一刺尽显少年锐气,洒脱又好看。

和虞知鸿的剑不同,他的剑招赏心悦目,讲求美观又要风骨,是游侠的剑。

虞知鸿则招招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是沙场上性命攸关磨出的功夫。

两人走了十来招,顾铎说:“不打了,你打不过我,我拼不过你,还是喝酒吧。”

他掏出酒壶:“我是江湖人,讲江湖规矩,我们打过架,就要喝酒的。你不能拦着我。”

他甚至自带了两只酒盏,分别满上,拿给虞知鸿一盏,“这是竹排酒,江边的人坐在竹排上喝的,又醇又烈,很香。”

虞知鸿拒绝:“我不喝。”

“哦。”顾铎说,“你虽然不让别人喝酒,可自己也不喝,那也算一个好人。明天我来时,给你带吃的,省得你干看着我喝。”

虞知鸿道:“好。”

看在这只有一张床的份上,顾铎没留宿,喝完就不知道跑去哪了。不过就此成为军营常客,天天来玩,跟着军队一路向北,俨然这当成了一个好玩的去处。

两人相熟后,顾铎还问过:“你当时就这么把我带回来,也不怕遇见坏人?”

贤王殿下回答:“不会,我看人很准。”

顾铎非常不要脸地说:“没错,都说相由心生,我长这么好看,必然不会是坏人。”

那时的虞知鸿任他说这样的胡话,认认真真地听,非但不会笑话他,还会温和地搂着他的肩。

顾铎对人情世态懵懵懂懂,以为这就能过一辈子。

可到头来,在结局等着他的,却是一道锐利的剑锋,和溅了一地的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