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在很多人眼中,许知白的人生像高速公路一样平坦而宽敞。
家境优渥,长得好看,从小到大学钢琴又学舞蹈,气质也出挑。
高中心血来潮想做艺术生,直接就去了首都最好的艺术教育机构上课,后来改变主意了,又回来继续读书,最后还能考上省会C市最好的高校。
大学期间想玩说唱了,都没打算用免费的beat,直接花钱请人来给她写,录音棚找的都是专业歌手去的那种,专辑封面还找了业内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帮她设计。
发了张专辑,却又不想玩了,在大家都焦头烂额忙考研找实习的时候,直接去了C市的电竞基地,在某个俱乐部里做起了实习运营,问她怎么选了这么个钱少又没什么含金量的工作,她眨眨眼,很自然地说,因为喜欢打游戏啊。
她看上去永远都十分从容,想做什么就去做,不想玩了转身就走,一副游戏人间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德性。
从许知白很小的时候起,父母的婚姻就已经形同虚设了,各自在外面有了情人,家庭维系全靠许知白这么个当初的爱情结晶,美其名曰为了给孩子完整的家。
但给她花钱的确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爱却没给到多少。
两人都习惯位居高位发号施令,也不屑和对方吵架,常常意见不合了就开始冷战,许知白后来上初中学历史,记得最熟的就是美苏争霸,国家之间的战争还有结束的时候,她父母的战争却到如今也没停息。
较起劲儿来总让许知白夹在中间,这个说,给你报个钢琴班,那个就要说,学钢琴不如跳舞。说着说着又有矛盾了,转头问许知白,你想学哪个。也不打算真的尊重她的意愿,纯粹拿她当斗气工具。
许知白的选择恐惧症就是在这个时候形成的,选了这个,另一方就会不高兴,不高兴了对她也没好脸色,家里气氛紧张,她成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渐渐地,她做出一次选择所需要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反悔的次数也越变越多。
最严重的时候心理影响到生理,有时让她做个重要些的选择,轻则汗流浃背,重则全身发抖,眼泪都能给逼出来。
总算父母也意识到她状况不对了,请了心理医生治疗了一段时间,情况才好了不少,但还是落下后遗症,做抉择总犹豫,时不时就后悔了,恐惧风险也恐惧未知,待在安全区里不敢出去。
高中原本是对做音乐感兴趣,想当艺术生,课都报好了了,结果到了首都,老师提到艺术生竞争激烈程度也大,出路还窄,许知白回想起父母送她去上课时脸上的不赞成,立马就心生退意了,打道回府继续学文化。
大学也是按着父母的意思报了本地的学校,家里还大手一挥给她在学校旁买了套小房子住。许知白其实不明白,明明父母谁都不爱回那个家,为什么非要让她还留在他们身边。
上了大学,当年的音乐梦贼心不死,开始玩起了说唱,一开始大张旗鼓地,买beat录歌定制封面,发出去之后没什么水花,自己又开始自我怀疑,渐渐地也不敢创作了,写什么都觉得不好听。
等到了大三,又得考虑未来,也没打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地考研,看周围人在实习,也去找了份工作,她不缺钱,挑来挑去,选了压力最小的那个——来TCG当运营实习生。
氛围好,老板搞电竞只是玩票,天高皇帝远,一个月见不到一次。带她的姐姐人好,也没有业绩压力。
别人看来她是行走在康庄大道上,什么挫折都没遇到,她自己清楚,她不过是笔直走在安全区里,对所有的挫折弯路都敬而远之,连拼着去尝试走一走的勇气都没有。
但生活中选择依旧无处不在,犹豫时常发生,后悔很可能就在每个决定做完后的下一秒。
当那个少年盯着自己,问出“你是Shadow吗”的时候,明明是那样害羞到声音都放轻了的语气,但那双眼睛里燃着炽热的光,看过来的时候许知白觉得自己像被下了蛊,原本要否认的话吞进肚子里,开口只说出一个字。
“是。”
说完她就又后悔了。
谁会想到,她,上个班,居然能在午休时间,在随便走进的一家奶茶店里,遇到自己的歌迷。
许知白不用照镜子都能想象出自己此时的样子。
她一向秉承上班只需穿得舒服的原则,今天早上随便抓了件T恤套上就出门了,隐形眼镜没戴,架着黑框,妆也没画,只涂了点口红。忙到中午才有空出来吃东西,全身散发着被资本主义压榨过的疲惫,就差在脸上写着“我是社畜”四个大字,和她在专辑里塑造的那个清高厌世不食人间烟火(她自己认为的)的样子天差地别。
但是如何去否认呢?用什么样的理由和谎话来搪塞那双明亮又澄澈的眼睛,在听到许知白肯定的回答以后惊喜地睁大。
好像小狗。
许知白被那样注视着,想到自家那条每次见到她都疯狂摇尾巴的拉布拉多犬。
接下来自然是一段“我很喜欢你的歌”“谢谢”这样的歌迷见偶像的标准对话,许知白撑着一口气,面带和煦笑容地和她的这位歌迷进行了友好互动,内心却一遍遍思考着类似“为什么昨天晚上一懒之下没有洗头”“为什么偏偏今天穿了自己最丑的T恤出门”的问题。她倒也不是对自己的长相不自信,只是懊恼明明可以拾掇得再顺眼点,至少别让对方觉得幻灭。
“可以加你的微信吗?”
“不行,我不加陌生人。”
刚刚那个说不出口的“不”字偏偏这时候又蹦出来了,还说了两次。
她很不喜欢随便加陌生人微信,在网上和不熟的人聊天,对她来说难度比当时作为文科生裸考高数还要大。
发去的消息要经过等待才会有回复,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让对方有什么反应,对方的回复发来时又经过了怎样的修改,是否并非出自本意,是否屏幕后的那个人心里正在否定自己的观点。
这种等待对她来说几乎是煎熬。
也因此,许知白的熟人很多,知心朋友却屈指可数。能让她不需瞻前顾后,就可以随意地发出消息的朋友,目前只有和她一起长大的十年闺蜜宋妍一人。
拒绝的话说出口,许知白又有些不忍,毕竟对方是自己的粉丝,而她这样一个粉丝数还没微信好友多的十八线rapper,又能有几个粉丝呢?
对方的衣服上印着KPL新秀训练营的标志,许知白走之前还是松了口。
“你现在不是正参加新秀训练营吗?这样,如果你签上战队了再来找我吧,到时再说。”
如果能够签上战队,双方在能经常碰见,混熟以后就不算陌生人了吧。到时再加个微信聊天,应该就不会那样紧张。
可回去的路上,许知白又开始后悔了,心想当时怎么不直接把微信给他,那么大,再碰上得到何年何月,万一人家新秀训练营没被选上直接走了,哪还有机会再加个微信。就算是陌生人,要是聊得投机,也可以变熟嘛。
本想安慰自己,这说明二人命中注定无缘,不过是一个小粉丝,说不定过几年换了喜欢的歌手,就把她抛在脑后了,自己也用不着遗憾什么。
可是。
许知白想起他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明亮得像小太阳。
他说他是自己的歌迷。
父母给了她好看的外表,优渥的家境,良好的教育。
许知白早就习惯了扮演父母眼中的乖乖女,他人眼中温柔大方、顺风顺水的完美女孩,她也习惯了作为许知白受到喜爱。
可突然有一天,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很久了,虽然连她的脸都没见过,却能在茫茫人海中靠着一个手机壳认出她来。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他称呼她为Shadow,这是她的艺名,是她只存在于互联网上的一个单薄身份,他说他喜欢她的歌,看了她微博,觉得她很有趣——尽管她的微博很少更新,也几乎不提自己现实生活如何。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两个素昧平生的人靠着几首歌和一个微博账号产生了交集,许知白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原来自己当时写下的那些全是个人情绪的词曲,在某一瞬间真的可以触动另外一个灵魂。
然而就在刚才,许知白拒绝了对方加自己微信的请求。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许他落选了离开这里,此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许知白站在原地回头的时候,已经走出那家奶茶店很远了,又是一次选择,她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没有走回去。
对她来说,以那样的形象遇见自己的歌迷,已经不是什么美好的事儿了,现在还要出尔反尔,拉下面子回去说,我反悔了,还是加个微信吧。
许知白真的没有勇气说出口。
可还是会难受。
一边难受,一边点开微信,把来龙去脉说给了唯一能理解她复杂心情的宋妍。
宋妍是个直脑筋,想做什么毫不犹豫就去做了,对于许知白的时常犹豫时常反悔,虽然理解,但一直抱有极其恨铁不成钢的态度。
她当即毫不犹豫骂了她一顿,最后一句格外凶:“人家回去指不定怎么吐槽呢,你个糊逼还敢摆架子。”
这种惆怅又后悔的低气压情绪,在一整个午休里都萦绕在许知白周围。
直到她在狐扑看到了那个帖子。
很难把这些文字和那张脸对上号。
许知白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站在自己面前的男生话少得出奇,憋了半天才形容出他对自己的歌的喜爱之情,要微信被拒绝后明明满脸的失落,却连一句圆场的话都说不出。
许知白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到:缘,妙不可言。
这种后悔了半天,命运直接安排上后悔药的机会实在不多。
而且还是顶级后悔药,对方在明自己在暗,她掌握着主动权,有充足的时间再次做出选择,要不要加、什么时候加他微信,全凭自己心意。
许知白开了个打算用完就扔的小马甲,说错话了也能销毁掉,只要账号一注销,没人知道她许知白在茫茫互联网上还存在过这样一个身份。
她在那条帖子下斟酌了一会儿,用和自己平时说话截然相反的语气,发送了评论。
“新秀训练营一共就八十人,你是哪一个,报不上名字一律按骗子处理,要真有这么个人,回头真打上首发了我去看你比赛。”
最后一句是她下意识加上的,对方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看上去要把他当骗子处理的人,就是他帖子里的女主角。许知白打出这行字的时候,也对他能打上首发没抱多大希望,她自己在实习,自然知道打职业对天赋和后天练习的要求有多高,只是出于对小粉丝的鼓励和美好希望,这么提了一嘴。
“我的ID:PAI,借你吉言,来日兄弟要真能打首发了给你送门票。”
有了ID很容易就能查到其他信息,能进入新秀训练营的,之前要么在次级联赛打过,要么在各大俱乐部的青训营里有登记,再就是从预选赛队伍里出来的,许知白找了个熟人帮忙,没多久就把他的一些公开信息给弄到了。
真名陈元洲,北方人,是参加了城市赛从S市一路打上来的,打野位。
许知白心里有了底,心态就平和了许多,也不难受不懊恼了,慢悠悠地给陈元洲那条回复评论了一句。
“一言为定,加油。”
可是陈元洲此时却没有看到这条回复。
午休时间一过,私人的手机就要被教练组收上去,接下来又要进行一下午的比赛。
新秀训练营采取的是选马模式,第一天会把八十人随机分组进行比赛,根据获胜情况和选手个人表现赋予积分,取得最多积分的16人担任队长,队长从剩余选手中自行选择队员,这些临时组建的队伍将进行为期两天的比赛。
16支队伍每天要打3轮bo5(即最先取得三分者获胜)第三天根据新的积分排名重新选16个队长,以此类推进行16天的比赛。十四支kpl俱乐部都会派教练全程跟营进行评分和选拔。
也就是说,在这十六天里,每个人都会更换八次队伍,打上48场BO5的比赛。赛训组的教练随时可能推门而入,站在自己的身后观赛,比赛时一秒都不能懈怠。
长长的酒店走廊铺了很厚地毯,一大群少年人走在上面悄无声息,没有人说话,人群分散进了各个房间,关上门后才慢慢地传出一点隐约的讨论声。
今天的比赛即将开始,打完后第三轮的积分排名就出来了,到时自然又是一家欢喜一家愁。
陈元洲推开门的时候,队友已经都到了,见他进来,有人吹了声口哨。
“野王来了。”
剩下几个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没有人不喜欢自己的队友是强者,陈元洲在入营第一天的随机分组赛里就排进了积分榜前五,有一把甚至是在另外两个队友闹矛盾的逆风情况下,靠着他带线偷塔赢下了比赛。
后面的两轮里,他的排名也始终稳定在前五没有下去过,因此每轮他都占据了一个队长的名额,拥有挑选队员的权利。
王者荣耀是一款5v5的MOBA类团队竞技游戏,十个人分为红蓝两方,每一方的五个人分别操纵有着不同属性的英雄,对应发育路、中路、对抗路、打野、辅助五个位置,通过自身发育、抢夺资源、兵线运营来达到拔除对方防御塔、最终摧毁对方水晶从而获胜的目的。
陈元洲的位置是打野,打野的英雄往往有着高机动性和爆发性,他们在整个峡谷里神出鬼没,是带起节奏的主力。一代版本一代神,最近几个赛季,策划对打野刀和野区机制都进行了调整,打野的重要性也得到了提高,因此作为一个优秀的打野,他在这一届的新秀训练营里可以说是小有名气了。
“AI,情报给一下。”
一个卷头发的男孩上来揽陈元洲肩膀。
他是陈元洲在这几次轮换里,每轮都首个选中的队友,真名贺云山,ID就叫云山,打中路,擅长法刺(高机动性高伤害的法师)。
“AI”是他给陈元洲起的外号。
陈元洲这个人打法很激进,也常常会失误,但他是个操作怪,很多时候都能硬生生地靠操作把局面给扳回来。
王者荣耀之前推出了一款名为“觉悟”的AI系统,在这款系统的操纵下英雄总是能打出完美的连招,因此贺云山索性把陈元洲ID里的后两个字母单拎出来称呼他,也算是对陈元洲AI一样的可怕操作的认可。
而巧合的是,陈元洲本人在现实生活中话极其少,虽然进了游戏以后,他常常是信号发的最勤快的那一个,但也还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性格极其贴合AI这个词。
“对面ADC是老唐。”陈元洲说完这句以后就径自往座位上走了,留下剩下四人在原地倒吸一口凉气。
老唐全名唐杰,是这一届新秀训练营名气最大的选手,前几个赛季射手强度整体偏高,他作为一个非职业非主播的路人玩家,一连拿下了两个赛季的安卓扣扣区(这个区聚集着最多的职业选手和主播)巅峰赛定榜第一,几个热门的射手都有国标。
也因此,他被老牌豪门ELG战队找上门,在试训后成为了ELG青训队的一员,联盟规定新人进入大名单必须要走新秀大会这个流程,于是ELG就把他送过来了。他也不负众望,训练营开赛后的三次积分榜,次次都拿到了第一名。
十六支队伍每一次的轮换里一共要进行六场BO5的比赛,巧合的是,陈元洲现在的这个队伍里,没有人之前有和唐杰交手过的经历。
不过好在大家都是巅峰赛榜上最顶尖的那一撮,之前打路人局的时候多多少少也碰到过唐杰,此刻几个人坐在一起,回忆着之前唐杰的打法风格,讨论起了对策。
而与此同时,许知白接到了一个电话。
“让我去吗?”
“领导打电话催了三遍,就差咱们俱乐部的了。你刘哥刚刚和我说,他爸高血压犯了现在正往医院里送,你不是也会摄影吗?所以这次就麻烦你了啊。
小许,你放心,也就是个新秀训练营的小短片,没什么人会看,别有压力。赶紧收拾收拾,等会儿跟着教练一起过去就行。”
打来电话的是许知白的前辈张姐,这段时间都是她负责给许知白派活。听这通电话的意思就是,原本负责摄影的大哥家里有事儿去不了了,所以抓壮丁让许知白顶上。
许知白一向是安排的任务都认真完成,摄影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很难的活,有时俱乐部里拍视频素材人手不够,还会让她去搭把手。
只是……
新秀训练营。
许知白眨了眨眼睛,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