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终焉(三)
那天晚上,沈安行真?的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梦到自己浑身?是血,浑身?都痛,正在一个小树林里不要命地往前跑。
他其实跑不动了,因为两腿都疼得厉害,一条腿上伤得尤其重?,导致他跑得一瘸一拐连滚带爬,时不时地就会摔到地上。
但跑跌了以后他也顾不上疼,每一次都会赶紧爬起来接着往前跑——因为后面有个人在追他。
他听到那个人愤怒的叫骂,一如既往地在骂他□□生的,骂他废物骂他费钱玩意儿。
沈安行感觉自己这辈子似乎都没这么害怕过?。
他回过?头,看到沈迅在一片黑暗里叼着烟,烟星子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的光。
他看到沈迅手里拎着一把棍子,棍子上早已沾满了他的血。
他看到沈迅在疾步向他跑过?来。
沈迅在追他。
沈安行看得心?里越发恐惧,一个没注意,又一次跌到了地上,一截带着尖刺的树枝一下?子扎进?他手里。
他顾不上疼,连忙又爬了起来,接着往前跑。
他脸上沾满泥泞和血,在树林里左绕右绕,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儿去,只是必须要跑要逃。
不然就会死。
他跑得早已岔气,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身?上的伤也变得越来越痛。四周一片黑,他看不到前路在哪。
但他要逃。
他在一片黑暗里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向前跑,随后,他突然脚底一滑,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前摔了下?去。
沈安行大叫一声,再低下?头时,看到下?面是一个大下?坡,而最下?方,是一条河流。
沈安行脸色一白。
他一下?子从梦里惊醒了过?来,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
刚刚的疼痛似乎还历历在目,他连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连忙去摸了摸两条腿。
都完好无损。
沈安行转过?头。
柳煦在他身?侧睡得特香,一只手还死死拽着他的衣角,脑袋占了他一小半枕头,他自己的那个枕头被孤零零地晾在一边。黏黏趴在他的枕头上,在一片黑暗里,眨巴着眼睛看向沈安行。
直到看到柳煦,沈安行才终于彻底安心?了下?来。
也紧接着,他一下?子就很莫名地委屈了起来,两行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俯身?过?去,慢慢抱住柳煦,将脑袋埋进?柳煦颈窝里,轻轻哽咽了起来。
柳煦睡得死沉,但却下?意识地张开了手,抱住了他。
然后,他才被耳边的哽咽声慢慢唤醒过?来。
外面夜色正深,时间?还是大半夜,柳煦有点迷迷糊糊的。他尽力睁开眼,摸着压到自己身?上来的沈安行,声音迷糊不清地道:“星星?”
沈安行声音颤抖地应了两声。
“怎么了……”柳煦抱着他拍着后背,问?,“真?的梦到了吗?”
沈安行在他怀里哽咽着嗯了一声。
他说:“梦到了……我梦到……梦到那天……有个人把我打晕了……”
“然后……我被,被绑起来,装到了车的后备箱里……再然后,他就把我拉到了一个很偏的地方。”
沈安行哽咽着,对柳煦说:“他拿着一个棍子……想把我活活打死。”
柳煦:“……”
柳煦听得慢慢睡意全?无,迷迷糊糊间?恨得牙痒痒。
他咬了咬牙,伸手摸着沈安行,把他往怀里按了按,拍着后背安抚着,道:“没事啊,都是假的。”
沈安行委委屈屈,梦里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
他嘴上说着不在意沈迅想杀他,但真?当自己置身?于那个场景的时候,那些?本以为都深埋心?底早以放手的阴暗岁月都一并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沈安行这才发现,原来他有心?理阴影。
很久很久以前,自打他小时候开始,沈迅就把这些?都暴力性地刻进?了他的骨头里,不论过?去多久,也不论他是否对此感到平静亦或是难以接受,他都会被这些?恐惧吓得浑身?颤抖。
他抱着柳煦,还吓得直打哆嗦。
但柳煦在这儿,他也平复了不少心?绪。
沈安行咽了咽唾沫,接着稳了稳情绪,接着说:“……他把我打了个半死,看我浑身?都是血了,他以为我跑不动了……就把我放开了。”
猎人心?理。
柳煦想,沈迅这是居高临下?惯了,得意洋洋得热血上头,就干了这种蠢事儿。
“……然后,我就跑了。”沈安行说,“他就追我……但是周围太黑,我跑的时候没注意,从坡上跌下?去了,摔进?了河里。”
柳煦嗯了两声,还一阵阵轻轻拍着他后背哄着,问?:“然后呢?”
“然后……”
沈安行喃喃了一声又在他怀里歪了歪脑袋,沉吟了片刻。
随着刚刚的这个梦结束,很多事情也在他醒来的一瞬间?都慢慢涌入了他的脑海里。
他试着回想了一下?,就看到很多事物都浮现到了眼前来。
“然后……我被人捞起来了。”
沈安行说到这儿就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有些?犯难地对柳煦说:“是冰山地狱判官的脸。”
柳煦:“……………………”
他有点无语地看着沈安行。
沈安行也正看着他。
床边拉着窗帘,房间?里一片黑暗。柳煦就在这片黑暗里和沈安行四目相对了片刻,然后,他就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得无奈又心?疼。
他这么一笑?,沈安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能整。”柳煦说,“不过?一想也是。你?这七年?是空的,黑白无常也没办法给你?捏出个别人来,可能也是没办法。”
沈安行“嗯”了一声。
“然后呢?”柳煦又问?他,“你?这七年?怎么没回来?他们怎么编的?”
“我失忆了。”沈安行说,“落到水里的时候撞到了脑袋,判官捡到我以后就立刻把我带到医院去了,医生说记忆受损。”
“后来判官又带我去过?警察局,可那个地方太偏,警察局没办法做人脸比对,判官就把我收养了,在警察局给我办了入学手续,送我去上学。我去复读了一年?高三,又高考了一次,上了一个大学……分数线就跟我死那年?考的一样?。”
“读的是X大的汉语言,毕业以后去报社写东西,工作了两年?。”
“上个月判官‘过?世’了,给我留下?了一笔遗产,我也想起来了这些?事,就回到这儿来找你?了。”
柳煦感觉自己简直在听一本古早网文,一时间?无奈心?疼又好笑?,忍不住道:“这是什么魔幻剧情,你?那判官别是个教父吧。”
沈安行也无奈:“他不是,他倒是一直神神秘秘的,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没办法,判官嘛。”
“确实。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个学历……不算造假吗?”
沈安行摇了摇头,说:“应该不算,因为我都记得,上的什么课考的什么试,都记得一清二楚,就跟真?的去上过?四年?一样?。”
柳煦听到这儿,就点了点头,放下?了心?:“那这么看来,确实都给安排妥当了。”
虽然有点犯规,但沈安行当年?高考的分数线很高,他当年?本来就可以上大学。
他这守夜人的七年?不容易,地狱给额外开个挂补个学历,让他别和人间?格格不入,好像也不算太过?分。
柳煦想着想着,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这么换个方向想想,他们编得倒也很合情合理。这么一来你?学历也有了经历也有了,也算原地诈尸……可能这种桥段不管怎么编听起来都会很魔幻吧。”
沈安行无奈笑?了两声:“毕竟这事儿本来就很魔幻。”
“确实。”
柳煦再次应了一声,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其实我刚刚也梦到了。我这边倒没怎么变,还是那样?。你?爹在你?葬礼上恶心?我,我跟他在警察局喊,你?妈非得让我把东西给他。”
沈安行抱着他,听了这话后,他又问?:“说起来……她为什么让你?把东西给她?她不是从来都不在乎我吗。”
这事儿沈安行想问?他很久了。
毕竟在他的记忆里,左白玉真?的恨不得他原地消失,沈迅是她这辈子的污点,他也是她恨不得在人生里彻底抹去的存在。
一个连葬礼都不去的人,怎么后来还上门来要他的遗物?
怎么想怎么奇怪。
“她是从来都不在乎你?。”柳煦说,“但是吧,人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你?死了之后大概有小半个月左右吧,我去给你?扫墓的时候,就看见?她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在干什么。你?没领我见?过?你?妈啊,我也不知道是她。”
“后来她看见?我给你?上供,就上来说话了。”
“你?猜她说什么?”
沈安行:“……说什么。”
“她问?我是不是你?同学,我说是,我说我是你?对象……”
柳煦说着说着,就陷进?了回忆里。
他想起那天依旧是一个晴朗无比的大艳阳天。沈安行死的时候总是晴天,老天真?的很不给他面子。
那个时候,他站在沈安行的坟前。向他走来的女人烫着漂亮的大波浪卷,穿着漂亮的白色连衣裙,戴着一个遮阳用的大帽子,帽子上缠着黑色的蝴蝶结。
她皮肤冷白,长着一双睡凤眼,眼眉低垂着,眉眼间?看起来颇有点苦大仇深的意味,但很漂亮,和沈安行一样?好看。
柳煦那时晃了一下?神。
她长得太像沈安行,柳煦一时间?都怀疑自己是被现实搞魔怔了,居然能把别人看成?沈安行。
但她终究不是。
左白玉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来,朝他轻轻点了下?头,又悄悄看了一眼沈安行的墓碑,转头问?他,你?认识他吗?
柳煦又愣了下?,才说,认识,我是他男朋友。
左白玉听到这个答案,当即震惊在了原地。
她满脸震惊地愣了几秒后,才干巴巴地笑?了起来,对他说:“你?开玩笑?吧?”
柳煦说:“没有。”
“……不要在坟前开玩笑?。”
“……”
柳煦见?她不信,也不想在沈安行坟前跟她吵起来,更?懒得据理力争,就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墓碑,不吭声了。
左白玉却当他是被说中了,不好意思再在坟前说什么。
她低了低眼帘,开口说:“不好意思,因为我是他妈妈,所以听不得这种玩笑?。”
“……”
这话一出,柳煦又横了她一眼。
“妈?”柳煦声音冷然道,“就是那个小时候接他电话,听着他哭让他去死的妈?”
左白玉:“……”
左白玉被戳穿了心?里最不想想起的事,忍不住轻轻一皱眉,紧抿起嘴来。
“……我确实干过?那事。”她说,“我承认……那么做确实不对。”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面向了墓碑,伸手将头上的遮阳大帽子摘了下?来。
“孩子葬礼的时候,他给我打过?电话。”
左白玉轻轻说。
“我没有接电话。后来他给我发短信,告诉我孩子出车祸死了,叫我去葬礼。”
“我当时突然就慌了。”左白玉说,“我打电话给他,叫他别开这种玩笑?。孩子前天还去过?我的店里,我才见?过?他。”
“他跟我笑?,说真?的死了。”
“再后来,他给我朋友发死亡通知书,还给我发新闻的链接,我才知道是真?的……我才知道那天商场外面出的车祸死的是他。”
“我真?的慌了。”
“我不喜欢这个孩子,他小时候不机灵,也不会撒娇,脑子还笨,不会笑?,天天就知道跟我哭跟我说对不起——小时候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叫妈妈也不是叫爸爸,是说对不起。”
“一点儿也不可爱。”左白玉说,“但我并不是真?的想让他死……我只是想让他和他爸一起消失,别再跟我有关系。”
“我现在有了新的生活,有了很乖的女儿和很爱我的老公,所以我……”
“……所以我,慌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我也不是想让他死……我只是觉得……这段婚姻是失败的,所以他也是失败的,我想把有关这段关系的一切都扔掉。”
“……我并不是想让他死。我虽然说着让他去死……我也并不是真?的想让他死。”
“我看过?新闻了,新闻里有路人拍的视频……我看见?他浑身?是血,被人抬上担架。”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总是想起以前,也总梦到……我梦到我打他骂他,梦到他给我打电话,哭着求我把他接走,还梦到他那天去店里找我,对我说他恨我,每时每刻都在恨我。”
“说实话……我看见?他的时候,真?的很害怕。”
“他都长那么高了。”左白玉说,“他过?得不容易……我也知道,他一定很恨我。”
左白玉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
她说:“我知道我做得不对,所以不敢面对他,葬礼也没有去……他现在死,我也有责任。”
“可我这几天总梦到他,一定是他在下?面给我托梦。”左白玉说,“他死了以后,一定也很后悔吧,后悔对我说恨我……他一定是想我的。”
柳煦听得有点想吐。
他紧皱起眉,转过?头,语气很不善:“你?到底想说什么?”
左白玉抿了抿嘴,吸了口气,朝他一笑?:“我听人说……他的东西在你?这里。”
“你?就给我吧。你?只是同学,我是他妈妈。”
“你?总有一天要忘了他的。”左白玉对他说,“把那些?东西给我吧……晚了好些?年?了,我来接他走了。”
——沈安行抱着柳煦,听他说到这里,他已经特别想吐了。
他轻轻皱着眉,说:“真?受不了……你?之后说什么了?”
柳煦:“……我啊。”
他想了想。
他当时很愤怒。
于是他转过?身?,对她说:“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左白玉:“……”
“你?真?当母亲做什么都会被原谅吗。”柳煦说,“这十几年?他过?得这么惨,你?出现过?一次吗。明明有这么多年?的机会能让你?去救他,让他少恨你?一点儿,为什么你?偏偏要等到现在。”
“你?话说得这么好听,说到底你?不过?是不想被他恨。你?打他骂他让他去死只想让他害怕却不想被他恨,说到底你?就是这样?毫不讲理的混账。”
“你?就是欺负死人不会开口,欺负他再也不会拒绝。你?还是没变,你?还是在打他骂他逼着他,你?不是想悔过?,只是他说过?恨你?有死了以后你?良心?难安,所以要自欺欺人地硬逼着死人原谅你?。”
“我告诉你?,已经晚了。”柳煦说,“人已经死了,你?做什么都晚了,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他活着的时候恨你?,死了之后怎么可能会想你?——他会想你?什么,是想你?打他骂他揍他,还是想你?这些?年?见?死不救,还是想你?一遍遍让他去死?”
左白玉被他说得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一时挂不住脸,大骂起来:“你?闭嘴!!你?懂什么啊你?,你?当自己是谁啊!在这里——”
“我是他男朋友。”
左白玉:“……”
“一开始就说了。”柳煦说,“我可比你?了解他,你?连给他起名字的时候都不把他当回事——你?想要自己的爱情安安稳稳地往前走,往前行进?,所以叫他沈安行。”
“所以他留不住沈迅,你?就骂他。”柳煦道,“你?把他当什么了。”
左白玉被他说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了半天后,再一次大骂起来:“你?闭嘴!!少在这儿说些?有的没的!!什么男朋友,你?一个男的说什么是他男朋友!?你?变态吧你?!!你?到底给不给!?!”
“不给。”柳煦说,“那是我的,我谁都不给。”
“——然后她就说她要报警。”柳煦说,“后来她真?的去报警了,我在警局跟她吵了起来,最后东西还是归了我。”
沈安行听得心?疼,又把他往怀里揽了揽,附在他耳边说:“辛苦你?了,以后别搭理她。”
柳煦无奈笑?了:“没想搭理她,这些?都是小事……早点睡吧,既然真?的都想起来了,明天就去派出所报案,然后我们去过?圣诞节。”
沈安行应了声:“好。”
他“好”是“好”了,但“好”过?这么一声之后,他还是死死抱着柳煦不撒手。
又这么抱了小一分钟以后,柳煦就无奈道:“星星?不是要睡觉吗?”
“就这么睡。”
沈安行往他颈窝里蹭了蹭,说:“安心?。”
柳煦:“……”
柳煦轻轻笑?了一声,也偏头蹭了蹭他。
“确实。”他说,“那晚安。”
沈安行紧紧贴着他。睡意已经侵袭了上来,他迷迷糊糊了起来,便声音黏黏糊糊地回了一句:“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感觉距离完结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沈迅大概明天就死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烟
有刑事案件了下本联动出场了(默了我好多联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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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在2021-05-2114:01:42~2021-05-2122:58: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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