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盛锦洗澡也很风风火火,夏末没反应过来,她就三两下脱了衣服,穿着一条印着超大机器猫的小内裤窜进浴室。

哗哗的水声传出来。

夏末坐在盛锦的小沙发上,有些心不在焉。

盛锦的房间很大,墙壁是深蓝色的,头顶有月亮和星星形状的吊灯。

进浴室前脱下来的衣服散落在纹理自然的原木地板上。

琳琅满目的玩具摆满一面柜子,床边的箱子里装着零食,像夏末手上这样精致装订版的故事书,也有满满一书柜。

“啊啊啊啊我又忘记拿毛巾!”浴室水声停止后,传来盛锦的鬼叫。

“夏末快帮我拿毛巾来,我眼睛睁不开啊啊啊啊啊”

夏末听着她怪叫的声音,怕她真的要不行了,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在房间里寻找。

“我没有找到,你的毛巾在哪里?”

她感到抱歉。

“在楼下!在楼下!”

盛锦迫切地想从浴室闯出来,但她发现浴室不仅没有毛巾,也没有衣服。

夏末从盛锦的房间打开门走出去。

盛锦房间在二楼长廊尽头,感应灯随着走动亮起。

楼梯很大很宽敞,扶梯的每一根立柱上雕刻着繁复漂亮的花纹。

夏末来到楼下,正要去找金茉莉,转角的客厅传来金茉莉说话的声音。

“你明天有空,把这张卡给他们社区送过去,我查了一下,里面刚好还有五十万。”

盛如诚笑着打趣:“嚯,这么大方。”

“当然了,好不容易有人不嫌弃你女儿,愿意和她做朋友。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

“晚上回来之前带盛锦去探望了一下,夏末妈妈看起来恢复得还不错。”

“只是暂时遏制住了,骨癌,癌细胞已经往上半身扩散了,医生说可能要考虑尽快截肢。说老实话,钱还是小事,怕就怕……唉。”

“唉,生老病死,只能听天由命了。”

夏末弄出一点动静,从拐角走出来。

“金阿姨,盛叔叔,盛锦说她的毛巾不见了。”

金茉莉站起来,推了盛如诚一把:“跟你一样的臭毛病,做什么事都丢三落四。”

她走进旁边一个房间,取出一叠干净的毛巾和睡衣。

夏末伸手,“金阿姨,我帮盛锦拿上去吧。”

金茉莉摸摸她头发,蹲下来,“那阿姨就多谢你帮大忙啦,这套蓝色的衣服是盛锦的,粉色的是你的,记住了吗,洗完澡好好休息,盛锦要是睡觉前偷偷吃薯片,你就用她房间那个座机给我打电话,你如果晚上害怕了,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女人穿着柔软的睡衣,卸下妆容的脸依旧艳光四射,只是比白天多了几分随和。

夏末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抱着一叠衣服上楼。

衣服柔软干燥,带着一点淡淡的芬芳。

蓝色的是盛锦的,粉色的是她的。

她回想着金茉莉的话,把粉色的留在沙发上,蓝色的一套给盛锦送过去。

敲了敲浴室的门,半天没有动静。

“盛锦?”

她试探着拧了下门把手。

门被她拧开了。

里面空无一人。

夏末有点慌,“盛锦?你去哪里了?”

“哗啦”一声,床上的被子猛地掀开。

盛锦从里面蹦出来,光不溜秋,高兴地大笑:“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找不到我!”

她湿湿的头发在被子里拱得乱七八糟,竖在头上像个刺猬。

夏末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半小时后,金茉莉开门进来,睡前查寝。

盛锦在装模作样地给洗完澡的夏末梳头发,忽然理解了赵妮安的乐趣,夏末的头发甚至比洋娃娃的头发要更软更滑更长。

两人穿着样式一样的睡衣睡裤,如果忽略夏末脸上被盛锦扯到头发的吃痛表情,实在是一幅温馨友爱的画面——

金茉莉刚生出感叹,手就摸到一床湿乎乎的被子。

这绝不是盛锦在尿床。

“床怎么湿了?”

盛锦立刻拉着夏末跳下了半小时前被当成毛巾擦干头发和身体的床,逃窜出房间。

金茉莉默念“莫生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把床上东西都换了。

看在夏末的份上,盛锦躲过一顿混合双打。

金茉莉怕她人来疯胡闹个没完没了,换完被子,守在房间里监督两个小家伙睡觉。

一篇童话没念完,被子里就传来盛锦熟睡的鼾声。

夏末来不及因为认床而失眠,一整天的吵闹、争端和伤痛早就让她疲惫不堪,同样很快地沉睡过去。

金茉莉给她们盖好被子,轻声祝福:“晚安。”

关灯离开。

第二天早上,夏末和盛锦一家吃完早饭,医院传来不好的消息。

赶去医院的时候,尸体上覆盖着白布。

夏末走近,犹豫着掀开。

夏雄杰的脸上失去所有的生气,眉心和嘴角都无力地舒展开。

他被换上白色的衣服,手脚和脸都被好好地清理过。

夏末想,这应该是他一生最温柔圣洁的时刻。

夏雄杰没有任何可以联系得上的亲人,尸体直接被送去火化,他没有葬礼。

所有人都在同情夏末成了一个失去父爱的可怜孩子。

夏末站在再也没有夏雄杰的家里,在这个满目狼藉的屋子找寻了一遍又一遍。

她没有找到任何关于父爱存在过的痕迹。

相反,夏雄杰让这个曾经还算兴旺的家变得荒芜。

她没有失去父爱的悲伤,只觉得生活变得平静。

医院只剩下夏末的妈妈。

盛锦照例要在周末带一束花过去。

花从粉百合换成康乃馨,寓意健康。

夏末放学后会直接来医院,在病房里看书写作业。

秦奶奶有时会过来接夏末回去和自己一起住。

盛锦这才知道秦奶奶不是夏末的亲奶奶,是住在夏末楼下的邻居,偶尔会顺路从学校接夏末回家。

大黄就是秦奶奶养的狗,秦奶奶说它的名字叫小满,入夏小满那天跑来她院子里的,性格像夏天一样热情。

入冬的时候,钟以柔出院了。

盛锦没有从大家脸上看到高兴的表情。

截肢并没有阻止癌细胞的扩散,医院尽力了,言语之间是已经回天乏术的意思。

她们回到了那个满目残缺的家。

钟以柔甚至不敢掀开被子看到自己残缺的双腿,更害怕让夏末见到自己痛到失去理智,像个疯子。

她在最亲爱的人面前,失去所有的体面和温柔。

夏末大部分时间只能和盛锦站在卧室门口,看义工或是秦奶奶帮忙按住病痛发作时的钟以柔。

一开始每天吃两遍药,然后药吃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多。

很快发作时痛入骨髓理智尽失,连药也没法吃了,只能强行绑住手脚用针管一针一针将药打进去。

盛锦紧紧握着她的手,如同感同身受一般哭着说“好疼”。

她什么都没办法做,连掰开盛锦的手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抱住哭泣的妈妈告诉妈妈不要怕,只能听着昏暗破败的房屋里终日回响痛苦的呼声。

有时候忍不住会想,说不定这就是她对于亲生父亲的死无动于衷的报应。

有一天晚上,气温突然变得特别低,天寒地冻,雪一直下不停,夏末看到妈妈胃口突然好起来,喝下了整整一碗粥,还吃了一点秦奶奶送给她的饼干。

夏末阴霾了一整个冬天的心情开始放晴,坐在床边,像以前天气好的时候那样,安静地看着妈妈给她缝棉花玩偶。

钟以柔的眼神里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把刚刚缝好的玩偶举到夏末面前。

夏末快乐地接过来,说:“谢谢妈妈。”

这是一只鲸鱼形状的棉花玩偶,有夏末两只手那么大,抱在怀里软乎乎,还带着妈妈身上的味道。

钟以柔说:“记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夏末摇头,“怎么了妈妈?”

“明天是末末的生日,末末就要七岁啦。”钟以柔缓慢而仔细地帮她梳着头发,眼里闪烁着光芒,“真好,我最懂事最亲爱的末末,已经长这么大了。”

夏末抱着鲸鱼,感觉幸福从天上降落,妈妈不仅病好了,还会夸她懂事,“妈妈,我会继续很努力地长大,然后就能保护你了。”

她帮夏末编织出精巧漂亮的小辫子,拿镜子给夏末看。

夏末从镜子里看到她依旧苍白憔悴的脸,和那双与自己很相像的眼睛,咧嘴笑起来,“妈妈,我以后都不会再让你痛让你哭了。”

钟以柔将下巴轻轻蹭蹭她的头顶,在她耳边气若游丝地开口:“辛苦你了末末。谢谢你陪妈妈这么久。还有……”

她很快将脸偏过去,背对着夏末躺下。

夏末想问问她最后说的三个字是什么,刚才没有听清,接着便听她道:“末末,妈妈累了,想睡一会儿,你也乖乖去睡觉好不好?”

夏末不想刚被夸完懂事就变得不乖,应了一声“好”,回到自己的床上。

她没有睡很久,迷迷糊糊到了早上,心跳得很快。

睁眼便匆忙到钟以柔房间。

秦奶奶坐在床边。

前来帮忙的年轻义工姐姐放下手里那套干净的白色衣服,惊慌地抬头看向她。

夏末穿着单薄的睡衣,周身被彻骨的寒意席卷。

“我妈妈……她是不是死掉了?”

秦奶奶的泪瞬间落下来。

……

这是金茉莉第一次见夏末的母亲。

永远沉睡的女人,眼尾有未干的泪痕,额角的伤疤依然很清晰。

哪怕经过长达数年的病痛磋磨,依旧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曾经很美丽的女人。

这间屋子真是太冷了。

金茉莉抱紧手臂。

盛锦抱着她的胳膊,哭得很大声,好像今天是来到世界上最悲伤的一天。

夏末被秦奶奶抱在怀里,哭得整个人已经开始打颤。

好小好瘦的一只,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金茉莉从床边的柜子上抽出纸巾,走过去,蹲下来帮夏末擦脸上滚烫的泪水和后脖颈溢出的细密汗珠。

她一下一下抚过孩子的后背,给她顺气。

她从来没这样照顾过一个脆弱到极点的孩子,盛锦即便哭时汹涌,但从来是人群里挥舞着拳头最耀武扬威的那一个。

葬礼很简单,很安静。

整个墓园白雪皑皑,夏末的哭声消失在厚厚的雪地里,不留回音。

大雪将一切覆盖,好像苦痛到此为止,一切从头来过。

在这场雪白色的葬礼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夏末都要抓着盛锦的衣服才能睡着。

盛锦动作笨拙地把她搂在怀里,学着金茉莉偶尔安慰她时的样子,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嘴里模糊不清五音不全地唱:“小宝宝,睡觉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