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深夜交心

深夜,烛光明亮,婴儿手臂粗的烛火在幽幽燃烧,苏锦瑟抱着招财躺在摇椅上又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招财的尾巴眷恋地缠着苏锦瑟的手腕,趴在她怀里安然自得。

殿内静悄悄的,丫鬟们都在殿外候着,唯一有动静的是冰山鼎炉上飘着的冰气,袅袅而上。

太子殿下白日回来一趟,两人隔着欧阳玄徐对视一眼,夏日骄阳热烈似火,耀眼的光芒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让殿下深邃的五官落在旭日的余光中,看不清神色,遮不住眉眼。

欧阳玄徐也许本就没抱着可以安然走出东宫,欧阳一脉为了景王之事也许早就疯魔了,他今日的目的也许只是为了给苏锦瑟送上这包牛皮纸,所以当殿下把人带走的时候,他格外冷静。

那包牛皮纸一直不曾被拆开,一如白日里放的位置,动也不曾动过,它沉默突兀地出现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内,格格不入,又引人注目。

苏锦瑟觉得自己好似走到了一个死胡同,前面是高不可攀的壁垒,视之令人省委,后面是步步紧逼的敌人,长情又兼具残忍。她孤立无援地站着原处,眼睁睁地看着黑暗一点点积压着她的空间,血腥逐渐弥漫开,目之所及血流成河。

她的身世,景王府惨状像一个重担压在她身上,每一个人的出现都能逼得她喘不上气来。

她如今只有两个选择。

要不沉默,安心呆在东宫,做个无忧无虑的太子妃,毕竟官家开始老了,熬也能熬死他,景王之仇如黄沙如海,缥缈无依。她本就是一个外来户,二十几年前的恩恩怨怨,于她而言陌生极了。

要不她选择站起来。走出东宫,顺着众人的期望与殷切,走上一条她想都不敢去想的路,一条在她眼中注定会失败的路。

她的视线落在那包牛皮纸上,牛皮纸安静地躺在那里,正大光明地任她打量。

不论如何,苏家这件事情就是景王这条路上的第一个绊脚石,她必须要做出选择,杀人偿命,利欲熏心,是让他付出代价还是和景王之事一样深埋众人心底。

她的手搭在牛皮纸上面,细白纤细的手指落在深褐色的光滑牛皮表面上,越发显得手指如玉莹润。

只需要轻轻一用力,里面的东西就能落到她视线中,堂而皇之,有恃无恐。

不得不说,欧阳玄徐选择在苏伯然的信封送达当日,当机立断送上这块探路石,恰到好处到让苏锦瑟根本没有后退的选择。

只是在她选择这个动作之前,有个问题却是不得不思考的。她与太子这段婚姻关系之后要如何处理。

盛宣知。

她闭上眼,一只手搭在桌子边缘,一只手落在招财身上,浑身懒洋洋地躺着,随着藤椅的摇晃而晃晃悠悠。

太子殿下对外的脾气绝不会像对她一样温和,她是知道的,毕竟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完全是被殿下掐着脖子带着走的。

能对着一个不熟悉的人就释放出杀/意的人本就不会是一个温和良善的人,几次睡梦中那双冰冷的手落在她的脖颈间,她不是没有知觉,只是恐惧令她下意识地闭上眼,不敢露出一点清醒的迹象。

可两人的关系是什么时候便好的。

她摸着猫招财的脊梁,想了许久才不确定的想着,大概是当日猫发财被倚翠抓伤后,她冒险在鹤柏堂招他的那日夜里。

她还在摸不清事情的苏家摩挲,镇定面容下的是无边无尽的恐慌,她抱着猫发财坐在角落里,脑袋发热,好像讲了许多胡话,一人一猫坐在角落里许久,直到烛光燃尽,直到天际泛白。那夜之后,猫发财就好像有一点点转变,至少她偷偷撸猫的时候,不会直接上嘴咬人了。

盛宣知对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差,虽然骗了她许久,在她失忆时没少看她笑话,可除却这两点,他给她带来的绝对是愉悦大于苦恼。

殿下吸取了自己父母身上的悲剧,在婚姻一事上一直以高要求约束自己,作为一个夫君,他是极为合格的。

当然,作为一个太子也是。

苏锦瑟笑了笑,她的手从牛皮纸上,慢慢地缩了回来,重新搭在招财毛茸茸的脊背上。浓密柔软的触感,让她恍惚间以为是猫发财坐在自己怀中。

招财作为一只敏锐的猫,早早就发现自家主人情绪不对了,等她把另外一只手也放回自己身上,立马积极地舔着她的手。

“殿下。”门口,吉祥和如意行礼请安。

猫招财抬起头来,猫眼紧缩,耳朵微微竖起,盯着大门。

竹帘刚刚被掀起一角,猫招财耳朵一抖,眼睛瞪圆,果然翘着尾巴一闪而过,急如闪电,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苏锦瑟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这场景虽然每天都见,但每次见着都会忍俊不禁。

盛宣知穿着玄色衣袍,蜂腰猿背,高大俊秀,侧首看着她,烛光落入眼眸中,潋滟微光摇曳生姿。

“我听说你晚上没吃饭。”盛宣知走到她边上,见她连毯子都不愿遮一下肚子,贪凉快地把冰鼎放在自己手边,不由弯下腰来,把人拦腰抱起,向着床/榻走去。

苏锦瑟打了个哈欠,趴在他怀里,兴致缺缺地说着:“天热,吃不下。”她像只小狗一样趴在他脖颈边嗅来嗅去,“你去寺庙了,檀香味有点重。”

盛宣知移开脑袋,把人放回床/上,挽着头发的发簪被他顺手抽走,原本就松垮的头发瞬间落满床铺。他弯下腰来,摸了摸床/上之人的脑袋说道:“下午去了相国寺。”

“去那边做什么?”苏锦瑟乌发铺满大红色的床垫,一张素净小脸被印的白里透红,仰着头不解地问着。

盛宣知坐在床边,眉目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注视着她:“两浙大旱,蜀中地动,代天子去了相国寺点了十六盏天灯。”

苏锦瑟沉默地眨了眨眼。

“睡吧,你最近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盛宣知把她的手放到被褥里,顺手把床边挂着的帷幔放下。

落在两人中间明亮的光线,瞬间黯淡下来。

苏锦瑟眼疾手快抓住盛宣知的手,把要离开的人一把扯住,紧接着自己一骨碌地坐起来:“你去哪?”

“还有一些奏折没看完,明日一大早就要和阁老们讨论,要先去你看一遍。”盛宣知反手握住她的手,笑着解释着。

“那你晚上回来吗?”她步步紧逼,黑黝黝的眼珠在昏暗飘忽的越发明亮,“什么时候回来。”

“自然是要回来的。”太子殿下想把她的手放回被子中,却被苏锦瑟牢牢抓住,“看完就回来。”

苏锦瑟死死扣着他的手指,哼哼唧唧着,见他一直沉默,索性破罐子破摔地说着:“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盛宣知注视着她,朦胧的烛光柔和了他锋利冷峻的眉眼,风尘仆仆的衣摆都瞬间涤荡灰烬,多了几分人间的烟火味。

“有,但我还没想好。”他的视线落在两人交缠的手指上,十指相交,她指腹上的温度清晰地传到他手背上,逐渐顺着呼吸流到他心底。

苏锦瑟整个人别扭地钻到他面前,迫使他抬起头来。

“小心伤到腰。”盛宣知另外一只手搭在她腰上,把她扶正,无奈地说着。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苏锦瑟一本正经地严肃质问着。

“渣男!知道吗!”她愤愤不平,“有问题不解决,就知道拖延,是喜欢我失忆还是你忘记,还有,你现在整日就知道问宝宝的事情。”

“你不喜欢我了!”

苏锦瑟掷地有声地斥责着。

被人盖了无数顶大帽子的盛宣知哭笑不得。

“你知道渣男是什么意思吗?”苏锦瑟气势汹汹,一鼓作气地质问着。

“隐约觉得不是好话。”

盛宣知已经摸清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了,这种明显没见过,是她自己创造的东西,若是他表现地太过聪明,她就会莫名生气嫉妒,说话语气都是酸溜溜的,所以就算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但也要假装不太懂。

听到这个答案,苏锦瑟算是舒服一点了,颇有指点一下的意思,翘着下巴:“就是说你很坏!畏畏缩缩,敢做不敢当,坏蛋!坏人!没良心!”

盛宣知点了点头:“若是这件事情,我确实做得不好,你骂的也没错。”

苏锦瑟脸上笑容一窒,见他一本正经,自己给自己带上渣男的帽子,到嘴的不着调的话又咽了下去,话锋一转,干巴巴地继续说着:“也不对,其实你就这一件事情上处理的不好。”刚打击完人的苏锦瑟心中不安,颇为善解人意地安慰着。

“可我没想好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盛宣知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句,心中一软,柔情泛滥成灾。

苏锦瑟哼哼唧唧,小心眼地说着:“你这么聪明,想了一下午了还能没一点想法。”

“你肯定是想好了,但是没打算告诉我,你之前骗我做太子妃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说的冠冕唐欢,一点都不诚实,还有做猫的时候,骗我说你是普通人……还有挺多的,但是我忘记了。”苏锦瑟一向记吃不记打,吵架翻旧账时就显得极为辛苦。

盛宣知见她苦恼又心虚的样子,忍俊不禁,忍不住伸手打算摸她脑袋,结果被她凶巴巴地躲开:“不要给我使美男计!你给我坦白从宽!”

“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盛宣知把人强硬地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

苏锦瑟被人抱着,看不见盛宣知的脸,只能听到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

她挣扎的动作瞬间停下,抱着他的人在生气,在难过,在压抑,只是这样被他抱着,就能被他的情绪所感染。

所以,她靠在他怀中,沉默下来。

“母后是武安侯嫡女,被先皇赐婚给当时还是莱王的圣上,大婚没几日就直接去了太原封地。母后向往的是浪荡不羁的江湖,宫廷内院束缚了她,也把她推下深渊。”

莱王不满意这场被逼迫的婚事,大婚之夜不顾众人劝阻,拂袖而去,去了当时还是孺人的杨景怡院中。繁琐恶毒的后院争斗,夏如珠看不上。

只是迫于先皇压力,且正妃未能诞下嫡子,其余妾侍皆不能受孕的规矩,莱王大婚三年后,终于还是担不住压力,最后夏如珠生下嫡长子,两人恶劣的关系却奇迹般地逐渐缓和下来。

没多久,莱王顺利入汴京,当时的武安侯出了不少力,可不曾想登基后的莱王翻脸不认人,扶持了荣长玄入住枢密院,打脸般闲置武安侯。

五年后,借着景王之事,派出武安侯平叛,不曾想他竟然找了个借口诬陷他们勾结景王,最后夏家满门抄斩,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嫡孙,被范知春一力保下,暗中抚养。

苏锦瑟倒吸一口冷气。

“这一切都是要给杨贵妃登后妃让路而已,若是武安侯还在,掌握一方兵权,母后的后位便无法撼动。”盛宣知冷笑,摸着她的长发,面色薄凉。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母族失事,牵连皇后,迁出凤阳官入了延熹殿,一年后,母后莫名大病一场,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苏锦瑟紧紧抓着他的衣服,眨眨眼,不可置信。

她明白盛宣知这番话的潜台词,官家为了扶持杨贵妃入住凤阳殿,竟然连发妻也残忍杀害。

他根本就不顾及夫妻情谊,不顾忌当时不过六岁的殿下,不顾及满朝的非议,只是为了一个他心爱的女人。

“他疯了。”苏锦瑟低声说着。

盛宣知笑了声,似笑非笑地嘲讽着:“是疯了,之后御史大夫宋毅以死为鉴,杨景怡此生无缘后位,圣人和她都疯了,不然为何宫中崇王之后,再无皇子出世,就连公主也都是齐齐的去母留子。”

“他不管吗?”苏锦瑟忍不住抖了一下。

“杨贵妃被他放在心尖上,他一直觉得自己有负与她,一步退,步步退,到了最后,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苏锦瑟迷茫地看着床幔上的一角,不知如何接下去,只能紧紧抱着盛宣知。

“我与他们早有血海深仇。”盛宣知感受到她的力量,嘴角不由抿开笑来,眼底的冰冷血腥瞬间烟消云散,“我一直不曾告诉你,是不想你在他们面前露出愤懑的情绪。”

“我不知此事如何与你说,不仅因为你是景王遗孤。景王受污之事满朝皆知,只是众人都在为官家扯着遮羞布,大梁礼仪仁义,不能被一个昏庸无能的君王毁了。”

苏锦瑟长叹一口气。

“所以景王之事只能被人遮遮掩掩地走向史书吗,连死后都要被泼满脏水。”她在这一瞬间心中苍凉。

镇守太原的英雄,不是死于战场,马革裹尸,而是死于同室操戈,政治暗流。

英雄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当日邹明恩找你的时候,你便答应过我,‘会信我’,你现在不愿信我了吗?”盛宣知低声问着。

苏锦瑟茫然地看着一处,她发现她的每一步后面都不再是空无一人,背后是所有于景王有关的人,不论何种选择与她而言都是负担。

“我说我信,”苏锦瑟听到自己疲惫地说着,“可你信吗。”

便连她自己也不信,时至今日,她还会这样无条件的信任他。

盛宣知沉默,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抱紧他,告诉他要相信他,可很快心底涌现出一股惧意,嘲笑他,不要自作多情。

景王一事,终究成了两人心中无法绕开的大山。

“你在害怕吗?”苏锦瑟感觉到桎梏着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盛宣知苦笑,坦白着:“害怕,我害怕你会因为官家所行之事迁怒于我,也害怕你背负太大的压力,更害怕你陷入危险之中。”

“我无法劝你不报仇,我希望你可以把一切交给我处理,可又怕你生气难过,甚至害怕我们最后会跟我的母后和父皇一样。”渐行渐远,新同陌路,甚至刀剑相向。

苏锦瑟一颗心简直是要被人掐得喘不上起来。

这样卑微的太子殿下,她没有觉得一丝欣喜,反而是越发难过。

两个人在一起若是能一起成长最好,若是安然无忧,那便一起快乐,若是两个都没有,余下的只有惶恐与害怕,那实在是太令人心碎了。

“我和你一起拆那封牛皮信封。”苏锦瑟从他怀中出来,眼尾带着一丝红意,坚定地握住他的手,“我信你,所以你也不要瞒着我。”

“这不该只是你一个人的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我太困了!明天改错字,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