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君臣交锋

等庆延帝带着崇王殿下气势汹汹闯入政事堂的时候,政事堂早已恢复以往秩序,六位阁老端坐一堂,每人手边都累着一叠奏折。

上首的范知春抬起头来看向庆延帝,一向沉默低垂的苍老眼皮带着深刻的纹路,老而不昏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打量着面前早已没了精神气的帝王。

庆延帝未登基前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莱王,一及冠就被发配到太原,这是先皇为了压制景王在民间日益增加的威望,这才把皇子的封地选在太原。

至于人选,成年皇子中自然不会把当时深受宠爱的太子和背后实力强大的端王分到太原,其余两个有所依靠的王爷也不在考虑范围,最后便只剩下无依无靠的莱王。

先帝一方面想制约景王,一方面想安抚太原,不仅让莱王去了太原封地,甚至还给他赐婚,把战功赫赫但为人低调的武安侯嫡女赐他为妻。

只是谁也没想到,最后莱王阴差阳错地结识了当时风头正劲的景王,不仅成功攀附上景王,甚至在汴京夺嫡之际,成功说服景王,保驾入京,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人生在世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局会是如何。就像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若不成功,大梁未来便不再属于大梁,万人同哭,千古哀愁。

“官家来了。”范阁老被人扶着起身,慢悠悠地说道。

庆延帝原本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情一听这个沉闷低垂地声音倏地消了下去,心中莫名有些发憷。

范知春不仅是太子太傅,而且也算是他的太傅,历经三朝,三任帝师,便是先皇也曾被他拿起藤条打过。

他在大梁的地位已经不仅仅是位高权重的政事堂阁老,更是天下文人的精神支柱,世人的君子楷模。

“耽误诸位阁老办事了,欢怡还不在阁老身边坐下。”庆延帝亲自上前扶起范知春,对着崇王使了个眼色,崇王脸色一下,正打算在太子的位置坐下。

却不料,范知春笑着点点头:“不必了,事情都商量好了,官家来了正好,有个事情微臣正打算上奏给官家。”

崇王脸色一僵,站在椅子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间脸上不由浮现出愤怒之色。奈何在这里,根本就没有他一个无实权,刚成年的王爷说话的位置。

庆延帝脸上的神情淡淡有些不悦,只好让人坐下,示意其他阁老也一并坐下,自己随和地坐在范阁老身旁:“可是太原的事情?”

范知春点点头。

“太原失守,汴京危矣。”他拖着长长的调子,年迈而苍老。

“可河东军有二十万驻军接在河东道,不过是昨夜就发生战事,邹明恩便如此急切上军报,其心可诛。”庆延帝信誓旦旦地驳斥着。

政事堂诸位阁老脸色微变,太原驻军之乱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邹明恩叛变导致三十万驻军分崩离析,汴京有心收复却奈何不得铁血之军,他们是太原的定海神针也是大梁的偌大隐患。

河东军共有三军,一为晋安军拱卫河东道南部,一为平定军驻扎在中部,最后是宝兴军是大梁对抗大辽的最直接的一支军队,铁血英勇著称,邹明恩率领的便是最靠近边境的宝兴军,只有八万不到的驻军。

而大辽此时此刻对峙在雁门的军队倾尽全国之力,足有十五万之多。

螳臂挡车,犹如以卵击石。

“军报上言明敌军有大量不明的黑火/药,太原火/器营本就装备不足,邹将军心生惶恐也不为奇怪。”范知春半阖着眼,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神情冷淡地宽慰着。

“哦,还有这等事情。”庆延帝一脸惊讶,“他们怎么也会有黑火/药。”

他说的无辜又震惊。

一直垂眸的范知春倏地抬眉,一直平静的眉眼如绷紧的琴弦在沉默的大堂中瞬间锐利起来,眼角层叠的皱纹在热烈的日光下越发深刻。他的目光太过尖锐,让安静的大殿越发安静,资历尚轻的阁老恨不得躲在角落里不出声。

庆延帝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中微颤。

索性那道视线很快就移开,范阁老又恢复了平日里沉默的模样。

“是啊,为什么呢?”他低声叹道,手指微微收紧。

“官家今日来时为何而来?”他岔开话题,冷淡问道。

范知春着这种明显不欢迎人的语气官家习以为常,一点也不是生气。

他从小看到的太傅都是这般模样,公事公办到近乎刻板无情的地步,若不是对太子殿下稍微和颜悦色一点,他简直以为太傅是一个无欲无求无情的人。

只是,他的这个问题,官家却明显不太好说出口,毕竟若是来说抓自己儿子错处的,显得太过小肚鸡肠,甚至阴谋十足。

崇王殿下显然没这个烦恼,他打破僵局,率先发难:“父皇禁足太子,太子却带人来政事堂,不尊圣谕。”他冷笑,紧接着话锋一转,朝着冉阁老笑问道,“冉阁老精通大梁律法,素有‘活法典’之称,还请冉阁老赐教,太子这等行为该当何罪。”

被波及到的冉温一张老脸瞬间阴沉下来,瞪着崇王殿下,嘴角紧抿,沉默着。冉阁老久经刑场,杀人无数的目光几乎要露出骇人的光泽来。

盛宣坤心生恐惧,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我就是问问。”他弱声地为自己辩解着。

“对对,欢怡还小,说话无礼狂妄了些,没有别的意思。”官家打着圆场。

冉温捏紧拳头,沉默不语。

范知春叹气,看向崇王殿下:“这事怪我,是我叫太子来政事堂的,太原战况紧急,太子殿下又曾在太原呆过一年,对邹明恩也颇为了解。太原虽不是政事堂的事情,却也是大梁的事情,我心生忧虑,便把太子叫来询问。”

崇王怒喝:“胡说,明明你之前看到太子也很震惊。”

“我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太子殿下虽被禁足但心系大梁,令人欣慰。”范知春面不改色地回答着。

“张阁老,你说,你刚才也在,范阁老是不是……”盛宣坤瞪着张阁老,好像他只要说了一句不中听的,就要撕碎他一般。

资历最浅,且背靠枢密院的张阁老被崇王殿下拎到人前,一句话也不敢说,恨不得当场晕过去避开这场是非。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崇王和官家的视线尤为紧迫,但范阁老平淡的目光却比前两者更令人害怕。

范阁老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杀人不见血,最为恐惧。

他哆哆嗦嗦地开口,一句话囫囵地说,也理不清到底想说什么。

“不必为难他,范阁老去请太子的时候,某也在场。”不曾想最后是看上去最为不近人情的冉温替他解了围。

“对对,我真的不知道,还请崇王明察,微臣当日只忙着考虑户部的事情了。”张阁老像是抓住浮水的木头,连连撇开关系。

“你,你们,分明就是维护……”崇王气得口不择言。

“闭嘴,政事堂岂容你喧闹。请来太子不过是两位阁老忧国忧民。此事还是怨你,若是你争气,又岂会让两个阁老忧心,还需努力啊。”

庆延帝看到现在,那会不明白政事堂的态度,嘴角泛起冷笑,意有所指地骂着盛宣坤。

“官家说得对。”范知春面无表情地附和着。

“政务还要烦请诸位阁老多多担待,而且太原之事急不得,朕按下不发,自有道理,范阁老不必忧心。”临走前,官家笑说着,神情冰冷,目无笑意。

“自然,官家为国为民,微臣鞠躬尽瘁。”范知春抬起头来,注视着马车上高傲不可一世的君王,依稀能看清他年轻时的模样,可一腔锐气却早已被奢靡的內宫生涯磨得一干二净,心中悲凉之情刚升起却又很快冷硬下来,坚定说道,“死而无憾。”

马车很快消失在六位阁老面前,范阁老站在最前面,良久之后这才收回视线,背对着对着其他同僚。

“诸位谨记,手中的奏折不是一张张代表个人政绩的白纸,而是大梁数百万黎民,还请同仁们慎重对待,为官为民,治国平家,不为己私。”

“阁老教训的是。”背后五位阁老面露敬畏之色,齐齐行礼应下。

“都散了吧。”范阁老长叹一口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被人搀扶着回了孔目房。

“殿下为何而来?”冉温出现在孔目房,赶走了办公的舍人,直截了当地问着。

范知春手中捧着一本书,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看,听闻他的话只是合上书,笑了笑:“太原之事。”

“很严重?”冉温警惕地看着他。

“生死攸关。”

冉温脸色一僵,打量着老友的神色,赫然发现他今日不是在开玩笑。

“那你刚才怎么不继续和官家说……”他急道,但他说了一半,突然停下接下来的话,脸色僵硬,“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你今日跟官家说话很奇怪,你对官家虽然一向不谦逊但从不无礼。”

范知春噗呲一声笑出来:“我就知道你最懂我,今日还帮着我圆谎。”

冉温眉心皱起,呵斥道:“不要给我岔开话题,太原之事开不得玩笑。”

“我不开玩笑,这事我有分寸,你只需帮我一个忙。”

“什么?”

“不论发生什么,务必同我一起稳住朝堂。”

东宫内,苏锦瑟毫无负担地吃了今日限额的三块糕点,在和王嬷嬷讨价还价再吃两块失败后,不甘不愿地喝了碗补药,这才宣张如九入殿。

“官家走了吗?何时走的?”她问。

“是,半个时辰前已经带着崇王殿下离开,去往来仪殿了。”

“来仪殿现在如何了?”

“宫门紧闭,只有崇王休息的地方有惨叫声传来。”

苏锦瑟厌恶地撇撇嘴,崇王心性残暴在內宫并不是秘密,来仪殿丫鬟和黄门换人的速度非常快。

“东宫守好,殿下在书房做事,不喜人打扰,之后的一日三餐我亲自送去,一旦有人靠近,乱棍打死。”苏锦瑟冷下脸吩咐着。

这是她想出的借口,立个靶子给东宫的内线,营造殿下还在东宫的错觉。

“欧阳太监被殿下派去宫外了,东宫内院防卫之事,你可别让他失望。”她难得恩威并重,高高在上,不再是平日里随和的模样。

张如九肩负重任,严肃着脸,跪倒在地,慎重应下。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让杨贵妃没心思留在殿下身上,不然被动挨打太难受了。”等张如九退下,她摸摸下巴思考着。

她突然眼睛一亮,猛一拍手,高兴喊道:“翠华,去库房拿根人参来,我们准备去外面做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扫墓!!不知道几时回来,想要多写点,因为快完结了,想要加紧速度,征求番外的内容在本书正文完结前还有效哦。

祝诸位清明安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