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崇王落败

此刻的政事堂安静极了,各院舍人老老实实窝在院子里,不再和往常一样,时不时隔空对诗几句,这几日他们甚至连脑袋都不探出去张望一下。

至于入政事堂的丹阳门则是跪满了人。

为景王平/反一事,从一开始便像是引爆了炸/药,朝中反应激烈出人意料,奈何太子也是态度坚定,政事堂明白了不掺和其中,一时间这件事情竟然僵持在这里。

谁都看得出里面有人在推波助澜,原本盛宣知以为只有崇王一人,现在想来也许一直忽视了一个人。

“查清了。”欧阳泛流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盛宣知放下手中大胜的邸报,揉了揉眉间,端起手边的冷茶抿了一口,皱着眉咽下这才说道:“如何?”

“小药童出了宫就不见踪影了,已经让人继续去找了。那个小黄门名叫张德胜,因为小时在太医局待过,耳融目染,略通点医理,十岁后被重新安排给舒王,舒王又把他安置在冷宫照顾李氏。”

“确定是舒王的人?”太子殿下目光清明,冷淡问着。

“确定。舒王妃是杨家嫡女,自幼学医,医术高明,一直帮着李氏看病,如今李氏身体已经大有好转,张德胜也就重新回了舒王府。李太医之前之所以能碰到张德胜,是因为舒王妃想要一个懂医理的人,舒王这才把人送到她身边伺候。”

盛宣知眉角不由一挑。

“最近舒王在做什么?”盛宣知手指点了点乌木桌子,光滑透亮的桌面映出他修长的手指。

“殿下放了他五天假,这日一直在府中歇息,门房那边收了些文人和官员的帖子,舒王都没有见,这几日府中只来了几个据说是收拾屋顶的人。”

“收拾屋子?”

“舒王大婚办的急,大宗正司那边只修缮了主屋和重要的地方,一些偏远的屋子都没有修缮。秋日多雨,舒王大概是怕漏雨眼中,便自己找了几个泥水匠和修补匠的人,自己收拾了。”欧阳泛流觑了一眼太子殿下,心中发憷。

舒王的婚事是太子一手操办的,大宗正司之前对殿下信誓旦旦地保证着万无一失,现在却被发现窗户只糊弄了纸,完全是做了表面功夫应付。

“此事属实?”盛宣知眉心冰冷,琥珀色眼珠好似清透的琥珀,冷静又无情。

“是,奴才已经核实过了。”欧阳泛流低下头,“崇王和舒王的婚事一起操办的,崇王那边花了太多钱,就胆大包天地把舒王的份额填补了窟窿,所以舒王只能糊个面子盖过去。”

盛宣知冷笑。

“舒王同意?”

“说是不为难大宗正司了,便也同意此事,甚至说到时自己修缮便好,也不需他们再出钱。”

盛宣知眉心一跳,眉峰顺着鬓角斜飞,凌厉锐气,几乎要露出寒气。

“愚不可及,给人递了刀子还两边落不得好。”他冷笑,眉眼低垂,冰冷不屑,“让遂司正自己摘帽子滚蛋。”

太子这话压着三分怒气,可以说是咬牙切齿。欧阳泛流虽然不明白太子为何因为此事生气,但还是一言不发地出门传旨了。

“那些泥水匠修补工都去查一遍。”出门前,背后传来太子殿下冷淡的声音。

欧阳泛流心中一冽,突然明白殿下的意思。

舒王之前一直没领实职,又不受宠,而大宗正司又是出了名的踩低捧高势利眼,所以之前那份闲散王爷的俸禄经常被克扣已经不是秘密,日子过得拮据也是有目共睹,就算之后领了职,可那刑部在冉阁老的看管下可以说是六部中的清水衙门,一点油水也没有。

再说舒王初来乍到,岂会这么快就掌握了生钱的门路。

所以舒王现在自信满满说可以自己出钱修补其余破屋的行为就非常可疑,眼中想来这分明是暗度陈仓,声东击西。

“范阁老。”欧阳出门前看着颤巍巍走来的人,恭敬行礼请安。

“欧阳太监多礼了,殿下可在?”范知春被人扶着,眼睛看向半阖着门的屋子。

“在,正在看太原送来的邸报。”欧阳泛流又折身回去禀了太子殿下,恭送范阁老入内,这才匆匆出去了。

“太原情况如何?”范阁老一坐下,水也不喝,门道也不绕,直接问着。

“夏及晨带着景王玉佩很快就集结了晋安军和平定军,最后和余下驻扎在太原的宝兴军三军会和,齐齐奔赴雁门,李波走之前带走了汴京城库存的一半多火/药,及时解围火/药危急,暂时打退了大辽,如今双方在鏖山僵持着。”

范知春沉吟片刻,又问道:“此次可有把握彻底打退他们,我想要他们至少十年不再犯,给大梁一个喘息的机会。”

太原连经战火,若不修生养息十年根本恢复不了元气,甚至百姓会因为恐慌战/乱而被迫背井离乡成为流民,让太原成以北的地方都沦为一座座空城。

盛宣知显然也明白范阁老的意思,视线落在邸报上。

“海将军已经率领燕云十六州精锐奔赴前线,打算与邹明恩前后夹击,以解雁门之危。”盛宣知把邸报递了过去,最后只能这样回道。

“不过邹明恩说有一支敌军不知哪里去了,最坏的打算是朝着汴京来了。”太子殿下补充着,“我打算汴京戒严,以防不测。”

战事千变万化,远不止战斗力这一个要求,战局部署,后方粮草,主事人是否坚定,各方布局,甚至还包含百姓的意愿,处处都是不可控因素。

看似不经意的消息也不能忽视,更别说是一支队伍的突然消失。

屋内陷入沉默,范阁老翻看着只有一页的邸报,叹气:“你做得对。”

他说完便不说话,视线依旧落在已经看完的邸报上。

“老师想说什么?”太子打破沉默,给范知春递了个台阶。

“这事做得太早了,可是因为太子妃,我听说你处置了苏家。”

盛宣知笑着摇了摇头:“老师觉得我是这样意气用事的人。”

范知春啪地一声合上邸报,掀开眼皮,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珠,冷冷地看着他:“我就是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才觉得你走了一步昏招,除了色欲熏心,我不能给你找到借口。”

“为景王平/反是为了安抚前线那些景王旧部,朝廷必须做点什么不是吗。”太子殿下盯着阁老打量的视线,冷静地说着。

范阁老冷哼:“办法多得是,你便是说重新修缮景王府都比这个办法来的靠谱,你这样一来,简直给了一些人浑水摸鱼的机会。”

“如今朝廷经得起这样的争斗吗?你这个位置还坐不稳。殿下克制一旦下去,汴京必乱,太原必败。”范知春气急,第一次看懂自己这个学生到底想做什么。

“大梁已经退无可退了。”

盛宣知坐在上首,看着下首痛心疾首的老师,敛眉坚定说道:“我不会被赶下去的。”

范知春抬眉看着他。

“我也希望按着老师的想法走,可大梁耽误了太久时间,再也没有比景王一脉更了解大辽的人,那些人都是曾经跟着景王出生入死的人,若想老师说的现在只是安抚他们,用着修缮景王府的借口,做一些表面功夫,那些人精难道会看不出吗。”

范知春心思一动。

“军心一乱,前线也乱,所以老师,我说这条路只能这么走。”盛宣知一双眼睛倒影着天光,认真地说着,“而且,我也不愿再让英雄被屈辱地泼上脏水。”

“景王到底是谋/逆,别人不清楚,老师难道不清楚吗?”

范知春放在案桌上的手不由捏紧。

“保家卫国的人呢却写成通/敌/叛/国,真正卖/国的人却披着黄袍为了争权夺利而篡改历史,后世若是掀开这段历史又该如何评说。”

范知春呼吸一窒,一张脸瞬间灰败下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强撑着的一口气泄了下来,神情疲惫地问着。

盛宣知笑了笑,眼底不带笑意:“挺早的,被发配太原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一份信,当时觉得奇怪,那份信的口吻真奇怪,如此颐气指使,官家竟然也不生气,后来知道了官家……与大辽的关系,也就彻底明白怎么回事了,老师也该是那个时候才想明白的是吗。”

范知春失神地盯着屋内的一角。

“嗯。当时一听你说就想明白了。”他低沉地说着。

“当时景王突然仓皇起兵谋/逆,在代州落败后逃亡太原,最后在百井寨附近被伏诛。世人都说他是自尽而亡,却不想他是被人出卖,误信情报,为了掩护代州百姓出城,最后在百井寨被辽军围困而死。”

太子殿下平静的话语地下包含着难以描述的血腥和残酷,一代英雄最后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于朝堂争夺。护百姓一城安康,却只能冻毙于风雪之中,此事若是传言出去便是动摇国/基的事情。

范知春的手在微微颤动。

“老师,景王之事只能现在平/反,借着太原大胜,主动权尚在我们手中,越迟越会掀开更为污秽的一面,就算大梁此后能有十年安定那又如何,那便是民心不稳,臣心不忠,大梁之后宛若死水,何来发展。”

“而且景王遗孤还在世,给她一个交代比给世人一个交代,与后人而言更为体面。”

这番话好似耗尽了盛宣知心力,说完便喘了一口气,沉默地注视着范阁老。

“你说的对,那边动手吧。”范知春叹气,“殿下真的长大了,这番远见老臣自愧不如,而且果然是要做父皇的人了,做个事情还知道扯面大旗。”他勉强地笑着,起身,阻止了太子的搀扶。

“放手去做吧。”出门前,范知春注视着初秋还略显刺眼的太原,眯了眯眼,低声说道。

此后几日,朝中大臣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太子和庆延帝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

当朝太子大胆果敢,性格坚毅,想做一件事情那便是谁也拉不回来,而景王平/反一事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当日早朝,朝堂上御史大夫应天顺出表陈情,要求重查此事,由此拉开了彻查景王谋/逆一事,此后短短半月,民间的请愿表和一份份折子雪花般递到太子案桌前,各有各的意见,甚至也曾有过要求太子下台的说法。

政事堂坚定不移地站在太子身后,范阁老之威无疑影响了大梁文人的站队,那股风声很快就被压了下去,至于太子妃也不是没人去找,但是东宫闭宫也近一月,根本无人可见。

一月时间,景王之事得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官家受奸人蒙蔽,误判景王谋/逆,太子代父当场宣读告罪书,恢复了苏锦瑟景王之孙的身份,战事了后修缮寿阳景王府邸,此事彻底尘埃落定。

至于那个奸人,不知为何竟然扯到杨家人身上,杨家被抄家,全族皆北上流放三千里,终生不得回汴京。

至于宫内的杨贵妃因为要照顾官家,太子仁厚,并没有动她和崇王,甚至安抚她好生照顾官家,但谁都知道崇王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崇王彻底倒下的消息太过震撼,导致舒王在庆延帝还在世时就把李氏接出宫外的消息都被淹没在每天都是一个八卦的汴京城中。

与此同时,太原第二次大获全胜歼敌三千的邸报再一次传到汴京。

“真的!”苏锦瑟在东宫闷了快两个月,抱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早早裹上秋衣,听到吉祥带来的消息,眼睛一亮。

吉祥幸福地点点头:“真的,內宫都传遍了,殿下的表彰和奖赏连夜发出去了。”

“太好了!”苏锦瑟拍手。

“好什么。”门口传来盛宣知的声音。

苏锦瑟一跃而起,看着门口站着的人。

这两个月殿下忙得脚不沾地,回东宫的日子屈指可数,每次回来,换了身衣服再看了眼苏锦瑟便又回去了,上一次见他还是五日前,偏偏那日苏锦瑟在睡午休,等她睡醒,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殿下吃饭了吗?”秋日天色黑得快,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苏锦瑟一见他就要笑。

“小心一点,没吃呢,你吃了吗?”他一看苏锦瑟的动作就忍不住叹气,扶着她,温柔地问着。

“没吃,一起吃吧,今日做了打卤面。”苏锦瑟眼睛亮晶晶的。

“嗯。”

吉祥忍着笑,借机退了出去,去厨房传话了。

“翠华呢?怎么不见她?”盛宣知一路走来没听到叽叽喳喳的嗓门,笑问着。

苏锦瑟咬着蛋挞,含糊不清地说着:“现在没当值呢,晚上就能听到她的大嗓门了,不过我看她最近有点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我一直要给她做媒吓到她了,这几日都有点避着我走的感觉,整日和新来的小宫女待在一起。”

她忍不住叹气,甚至忍不住有些吃味:“虽说我也觉得早了点,不过要入乡随俗啊。”

“什么入乡随俗,怎么用词的,夫子要被气死。”盛宣知摸了摸她脑地啊,失笑。

苏锦瑟斜了他一眼,不说话。

“对了,我能问个问题吗?”苏锦瑟眼珠子一转,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神情讨好地给人递了块糕点。

“什么事情。”盛宣知咬着递到嘴边的糕点,笑问着。

苏锦瑟捂着嘴,颇为不好意思:“就是那个杨家的事情,你是……查到的嘛?”

言下之意是证据确凿还是借机报仇。这事已经困扰苏锦瑟很久了,今日终于逮着机会问出来了。

“你不是很聪明啊,你猜。”太子殿下反将一军,学着她以前的口气问着。

苏锦瑟一愣,眨眨眼,见他竟然是认真的,这才讪讪地说着:“其实……也不太聪明的,哪里比得上殿下。”

她话锋一转,谄媚地奉承着,殷勤地把最爱的蛋挞递了过去。

“自然是有证据,这事范阁老和冉阁老盯着呢。”他笑着摇了摇头,“杨家是官家一手扶持起来的,这种时候给官家背锅并不冤枉。”

苏锦瑟虽然没想明白这句话的前后逻辑是什么,但不妨碍她皱着眉严肃地点点头。直到等她吃完饭这才想起来这句话其实涵义颇大,大到她睡前才幡然醒悟被殿下糊弄过去了。

“过分!”她捶着盛宣知的肩膀,气呼呼的骂着。

“乖,睡觉吧,都过去了。”盛宣知搂着她,安抚着。

深夜的东宫格外安静,来来往往的禁卫军把偌大的东宫保护得水泄不通。一间偏远角落的黑暗屋子内却传来窃窃私语之声,说话的声音竟然不是大梁官话,快速而急促的语气,竟然是大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