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夕阳染了一地昏黄,春日凉风也灌了满袖。
颀长消瘦的修竹玉柳,淡弱苍白的清雪兰芝,大约不过如是。
宁杳确实不大记得扶琂的模样了,这般一瞧,才隐约有了点儿印象,只是心下奇怪得很。
大夫不是说他病入膏肓,熬日子,差不多没得救了吗?她花了一百两重金准备的棺材,听老板说都快打好了,怎么一点儿征兆也没有突然就好起来了?
她回神走近了些,树下的人也听见了响动抬起头来,他定定站在原地,不见血色的双唇微动了动,似在说着什么。
宁杳站在三步远处,没大听清,有心问询两句,“你……”
谁知一字方出口,面前的人却是突然无力倒了下来,正正压在她身上,黑酽酽的长发从面上拂过,鼻息间竟不是他房间里不散的涩涩苦药味儿,而是一股温柔溶泄的极淡清香,出奇的舒服。
宁杳多嗅了两口,曲手推了推人,然半天也没见动静。
这是又晕了?
家里的下人在火烧院子的时候已经跑光了,她只得和觅秀一起合力将人搀回了屋里去。
她许久没过来,里头收拾得倒也妥当,只是药味儿格外浓重。
宁杳打开木窗散了散气儿,敛裙坐在槅扇边的椅凳上,端起她出锅的肉末泡椒臊子面,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盯着床上的扶琂。
觅秀熬好了药,进门放在床头小几,说:“夫人,厨房灶里还燃着柴火,奴婢得去准备晚饭了,五爷的药搁在这儿,你可别忘了。”现下府里没人手可使唤,这些事情都得自己来了。
宁杳正咬了一口面条不空说话,点点头嗯了声以作回应。
觅秀不放心地多看了两眼,又再三提醒才匆匆回了厨房。
她一离开,屋里便彻底没了声儿,只有桃树上三两只鸟雀啁啾入耳。
约过了半盏茶,宁杳才漱口擦嘴,端碗给扶琂喂了药。
男人安静地躺在床上,眼上一截白缎尤为扎眼。整个萝州城的人都知道,扶家的五爷是个瞎子。眼盲体弱,百无一用,说的就是他。便是因为这个,晖州王家的小姐哭死了也不愿嫁过来,才会有当日原主替嫁的事。
瞎子?
扶琂常居郡王府,多年没回过扶宅,此处于他陌生得紧,能从里屋走到桃林,衣物上也不见尘土脏污,路上没有磕绊。
这么顺利,可不像个瞎子。
而且半死不活的人莫名其妙起来了,怎么想怎么奇怪,她是因为换了个魂儿,这位……难道也是换了一个?
宁杳心有怀疑,凝视须臾,伸手冲他眼上系的白缎去,指尖触到一角,手腕儿却被人倏忽握住。
“你醒了?”宁杳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忽地醒来,身形一顿。
扶琂从软榻上缓缓坐起身来,循着声儿偏了偏头,白缎掩覆下那双不知真瞎还是假盲的眼睛动了动,似正正注视打量着她。
宁杳使了力气抽回手来,若无其事地递过药碗,“还有半碗药,这儿呢,既然能起身就自己喝了吧。”
清亮的女声再度入耳,拨云见日般一点儿一点儿地落在了心上,男人怔了怔,兀自愣愣出神的同时下意识应了一声。
榻边的脚步声轻轻慢慢地远去,只在门前夕阳余晖里落下了袅袅绰绰的影子。良久,扶琂垂下头,泛白地手指死死地扣着药碗,恍然低喃,“杳杳……”
宁杳走到院子,望着满院纷繁,挨挨挤挤灼灼盛放的桃花,眨了眨眼睛。
这几棵桃树不对劲儿啊。
她记得上头的花儿不是……快掉光了,不过一会儿的时间怎么会如此鲜妍繁盛?
家里的桃树第二茬开花,是件宁杳也摸不着头脑的怪事儿,她倒不怕什么,只是觅秀被吓得不行,坚决不肯靠近桃花树半步。
郡王妃被树藤凌空卷走不知所踪,接到消息的恒郡王茫然呆滞立了半晌,狠狠一拍桌案,愕然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出去做什么?”这郑氏好好的到底又在闹什么?老糊涂了发疯呢,还是嫌事情不够大,故意给他瞎添乱?现在好了,这不安于室的蠢妇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活该!
恒郡王又气道:“还有,琂儿媳妇是妖孽?这话是谁传出来的,本王怎么不知道!”
侍卫首领咽了咽口水,“王爷,此事千真万确,当时有不少人在场,属下也曾亲眼目睹,现在城里已经彻底乱起来了。”有钱有权消息灵通的富贵人家,早收拾东西连夜出城避难去了。
“离事发不过两个时辰,城门口就已经走了十来波车马了。”
恒郡王听得脑仁儿抽抽地疼,灌了两口冷茶降火,“要走就走,不必管他们。至于王妃,你们多派些人手,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卫应下,吞吞吐吐问道:“五爷和五夫人……那边,王爷是不是也要拿个主意啊。”
五夫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妖怪,要人心肝儿的,若不想法子解决,萝州城就永远安宁不下来。
“好好儿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恒郡王眉头拧成疙瘩,仰头长长叹了一口气,“玉娘啊,本王终究还是有愧于你,没有照看好琂儿。”
侍卫没想到恒郡王都这个危机时刻了,竟然还有心思彰显自己的情深意重,忍不住出声,“王爷……”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都门儿清,能别装了吗。
恒郡王追忆故人被生生打断,不悦地甩了甩袖子大步往外去,“行了!叫人备齐车马,本王亲自去趟青莲寺。在殷都来人前,只能看主持大师有没有解决的法子了。”
恒郡王夜访青莲寺,不久之后,青莲寺主持青法大师便与青成、青安、青悟几个师兄弟一起出现在东城长盈街上。他们皆身披袈裟,前后盘膝打坐,正对着扶宅空落落的大门诵经念佛,片刻不歇。
冷清的长街上木鱼声声,梵音不绝,颇有静心安神的奇效。
亏得几位大师,宁杳这个晚上睡得特别的香甜,一个梦也没做,翌日更是直到日晒三竿才起身来。
四个黄尽职尽责地守着大门,外面的人没有贸然闯进来,宁杳也不出去。左右府中存粮充裕,花草也甚是茂盛,一时半会儿饿不着肚子。
连着过了三日,青莲寺的师父换了几轮,拨佛珠敲木鱼,日夜不歇片刻不停。扶宅里没有了动静,树藤也没再如往日一般出现杀人作怪,好像这法子是真的起了成效。
众人欢欣非常,自发结伴往青莲寺的功德箱添了不少香火钱,疲累的师父们也只得咬牙重新振作,继续念佛。
“就这么坚持下去,只要等到殷都来人就好了。”
“听说殷都来了不少知晓术法的仙人,又有灵山道观,一个小小树藤之妖罢了,定能轻而易举地将其降服。”
“那孽畜的命数马上就要到头了!”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但事实又真的能如他们所愿吗?
这日乌云沉沉,冷风瑟瑟,遥远的天际亦是黑低低的风卷云涌,俨然不是个好天儿。
用过午饭,宁杳特意端了一大盆的肉骨头出来犒劳大黄几个,四条大狗耸了耸鼻子,闻着味儿欢快地跑了过来,哼哧哼哧吃得热闹。
她看它们吃得香,也嚼了一朵刚摘的桃花儿,转头与外面念经的小师父说话,“你们还在啊。”
小师父们坐在竖起的明黄宝幡下,嘴里喃喃念着经文不做理会,只木鱼声急促不少,泄露了两分心慌忙乱。
宁杳摇摇头,转过身却见扶琂拄着木棍站在照壁一侧。她怪道:“你怎么出来了?”
扶琂听见她的声音,恍惚多日的心神,就像枝头坠落的轻薄枯叶,在这一刻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看着她,不禁轻笑了笑。
长街两旁光秃秃的梅花树像遇着甘霖玉露,齐齐冒出了小芽儿,刹那间梅花争相怒放,迎风而来,空气里都是满满的花香。
众目睽睽之下,几息转瞬之间,谢了的梅花又开了!!!
诵经的小师父们惊恐万状,栗栗骇然,原本半阖的两眼瞪得斗大,望向宁杳的视线里是显而易见的恐惧与深深的畏怕。
宁杳:“……?”看我干什么,不关我的事,那些花儿不是我开的。
扶琂:“……”对不起,一高兴就控制不住自己到处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