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阴阳双休
已是阳春三月,春雨连绵不断,外面的雨滴滴答答地打在屋檐上,犹如断线的珍珠,更添一份清寂。
屋子里甚是安静,除了窗外的雨声,唯一能听见的便是薛景阳平缓的呼吸。
伴随着吱呀声,门从外被人推开,但却没听见脚步声。
薛景阳敏锐的睁开双眸,入眼的是那位总带着笑眯眯模样的人。
“薛道长醒了?”说话的人声音轻缓,带着淡淡的倦意。
“……”他平静的躺在床上,阳用余光斜睨了对方一眼,尽说废话,看不见人都睁眼了吗?
苏灵郡并没有接话,屋子里又一次安静下来,静的只能听见屋檐雨滴坠落之声。
“既然醒了,那也不用我喂了,薛道长自己把这碗药喝了吧。”端着碗的那只手指骨如玉,倒确实不像常年修道之人该有的手。
碗被轻轻放在桌上,说话的人声音温和。
薛景阳闻言勉强撑起上半身,只觉得整条右臂又酸又痛,像在睡梦中胳膊被锤炼了百八十回了一样,他吃力的坐起身子,脸色因为疼痛显得有些难看,嘴里忍不住嘀咕了两句:“苏灵郡,你是不是趁火打劫了?”
“什么?”
薛景阳指指自己的右臂,“苏先生居然趁我昏迷不醒,下此狠手,都说医者仁心,你怎么可以如此歹毒?”
“???”苏灵郡被说的云里雾里,也没有意会到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他一头雾水的看着薛景阳指着的右臂,满脸写着莫名其妙。
“怎么你还不承认?”薛景阳微微抬起右臂,“快说你昨晚是不是趁我昏迷不醒打我了!”
“啊?嗯。”苏灵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随后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回答了薛景阳第一个问题,后又觉得不对,连忙摇摇头,“没有,你不要乱想。”
薛景阳:“是么?那我这条右臂怎么如此酸痛?难不成你……你睡我怀里了!”
苏灵郡:“当然没有。那是因为——”
“别解释了,多说无益,来点实际行动。”薛景阳截断他的话,指着桌上的碗哼声道,“拿过来。”
他本想用右手指放在桌上的那只碗,但无奈他的右臂实在没劲抬起,只好换了左手,身子向前微微倾斜:“被你害得动不了手,你得对我负责,端过来喂我。”
苏灵郡:“……”
他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心道怎么救了这么一个人回来。
见苏灵郡沉默不答,端碗的手也没有要喂他的意思,薛景阳眉梢一挑,讥诮道:“苏先生好没有同情心,”说罢,他撇嘴,把嘴撇地恨不得撇到脸外面去,“医者怎能如此心狠,置危在旦夕的人命于不顾。啧。”
为了装的像一点,他还故意抬起右臂哎呦哎呦的叫着,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苏灵郡扶额。
这人真是……
厚颜无耻。
迟疑不决了片刻,他终是遂了这人的愿,坐在榻边拿着汤匙喂了他一口。
“嘶——”带着糖丝的汤药刚入口,薛景阳便唏嘘了一声,“烫烫烫烫烫!”他含糊不清的说着话,滚烫的药水被他一口咽了下去,烫的眼泪顿时快要溢出眼眶,他张着嘴,急忙吸了一大口冷气,然后往口腔里使劲扇风。
“你谋杀啊你!”他大叫。
苏灵郡摇头,失笑:“此言差矣。道长自己咽下去的,与我何干?”
“好啊,长本事了是吧?”薛景阳接着他的话,边扇着风边说道:“光天化日之下,因为揭穿苏先生的阴谋,苏先生就要杀人灭口,没想到平日里苏先生谦谦君子,饱读诗书,私底下居然有这种见不得人的一面,实在是阴狠狡诈。”
苏灵郡:“……”
若是说胡说八道是门武艺,那放眼天下,薛景阳要是排第二,就绝对不敢有人称第一。
他停住手上的动作,如鲠在喉,但脑子里空荡荡,硬是被堵的什么都说不来。
思考了半天,他终于红着脸憋出了一句,“你胡说!”
“哈哈哈哈哈……”薛景阳笑的前俯后仰。
“……”苏灵郡索性不说话了。
他拿起汤匙,这次先是吹了吹,然后才送入对方的口中。
“来。”他笑意盈盈。
“这还差不多。”薛景阳把脸凑过去张开嘴,心道这人还算有良心,没让自己多费口舌教育他。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苏灵郡居然在最后一秒把手臂扬起,他防不胜防,一个重心不稳,脸便“啪”的一声砸到了床上。
“苏灵郡!”薛景阳抬起头,一块红艳艳的印子赤/裸裸的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标记,他伸手揉揉有些疼痛的额头,恼怒,“你给我等着!”言罢就唰地从地上拾起鞋子,朝着苏灵郡砸去。
鞋子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直直朝着苏灵郡……身后的窗户砸去。
“该死,用劲过猛了。”薛景阳敛眉。
只见鞋子飞出窗户,卡在了不远处的树上。
“……”苏灵郡失笑,他别过脸,把碗放到薛景阳旁边,“爱喝不喝。”
薛景阳有了前车之鉴,定是不敢再让他喂自己了,他拿过碗,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汤药,嘴角的弧度不多时又张扬起来:“你上次给我熬得药里放了什么?”
苏灵郡:“八珍。”
薛景阳:“八珍?”
“人参、白术、白茯苓、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炙甘草。”苏灵郡接过瓷碗,接着说道,“还有炎灵芝。”
“炎灵芝?”薛景阳恍惚间有种浮云浓雾被拨开的感觉,大概也能猜中那日身体产生的异样是怎么回事了。
“嗯。你上次误食了我本用来自用的炎灵芝,此物药性如其名,食用后有烈火焚烧之痛,想必薛道长已经尝试过了。若我说的没错,道长在墨云观修炼的应该是阴术吧?炎灵芝的药性过于强烈,让你体内阴阳相冲了。”
薛景阳点头。苏灵郡说的确实没错,墨云观虽为道家,但其门下弟子在入门选修时只能选择阴阳中的一门进行学习,若是在修成阴后强行学阳,只会让身体承受不住两股力量,自爆而亡。他曾在墨云观的藏书阁见过此类记载,无论是学了阴阳中的哪一门,在强行学另一门时,无一例外的后果皆同,故此,阴阳双修被定为道家禁忌。
但在修仙的造诣上,无论是已成仙的修仙者还是未成仙的宗师级高手,对其自身所学的追求都是永无止境的。薛景阳也无一例外,他始终觉得禁术之所以被称为禁术并不是因为此术在修炼时害死太多人,而是因为那些自诩清高的修仙求道者生怕那些绝学被旁人学去,所以才将它们定义为禁术,不让他人学习。
这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在修道上亦如此,那些因修炼禁术死去的人无非是在为后人学习此术做了垫脚石如此而已,他们走出来的绝路只是在提醒后人此路不通罢了,大路三千,这条不行我就换那条,总有一条可以到达目的地。
恍惚间,老天师的话又一次浮响在耳边:“你的道术已臻化境,勤加修炼,将来必成大器,只恐心术不正,未来之事,难以定论。”
难道自己选择了常人不会去走的路就要被定义为“心术不正”吗?
想及此,薛景阳不由眸中带火,哂笑:“苏先生医术果然厉害,区区几枚银针,竟能看出我所学的是谁家的术法,甚至还知道了我所修为阴。”
苏灵郡:“薛道长谬赞在下了,我说的对错与否,只有道长心知肚明,在下并不敢妄加言论。”
“苏先生说的一点也没错,不用谦虚。”薛景阳冷笑,“我奇怪的只是你要用的炎灵芝怎会莫名其妙跑到我的碗里来,莫不是故意想要加害于我?”
苏灵郡沉默了一瞬,炎灵芝是何等珍贵的药材,到了他嘴里倒像是一文不值的垃圾,“道长言重了,是在下眼拙,那日用药不慎,误将炎灵芝放入道长药中,还望道长见谅。”
他说的温声温语,让薛景阳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方才的恼火也顿时烟消云散了一半。
“你是什么医术我心里还是有数的,会把炎灵芝看错?”薛景阳嗤笑。
苏灵郡哑然。
他接着道:“苏先生为人君子,还真是不会撒谎啊。”
他的目光别有意味,看的苏灵郡很是反感,忍不住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只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不过说到初奕,不得不说你眼光确实不错,他资质不浅,跟着你属实浪费了一块修炼的好料子,他现在年纪不大,此时放手倒也还来得及,你自己不学可别挡了别人的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我想苏先生明人明眼,你那学生心中所向,不用我说,苏先生也比我一个外人清楚。”
苏灵郡听言,也不做任何表率,垂眸浅浅一笑:“是吗,我还真不知道呢。多谢道长指明。”言罢,他走出正屋,显然是不想与薛景阳多谈论这个话题。
“苏先生,我所指的想必你也知道,既然你不肯挑明了说,那本道也不会多费口舌,我今日好言相劝,望你日后不要为今日所做的决定后悔才是。”
“不悔。”他头也不回的淡淡吐出两个字,忽然间又想起什么,于是折回来,又道:“你的右臂被我昨日拿九针封过,伤没好之前切勿多使用右臂。若是落下病根,那恐怕神仙在世也是无能无力了,道长可要记住了。”
苏灵郡那日探出能排出他身体发热的最佳点便是在离右臂最近的穴位,于是出手十八根银针,把薛景阳体内的所有阴气逼至右臂,再将他的右臂从上到下的穴位挨个扎了一遍,封住,又引他的内息在体内重新循环,循环渐进,救了他一命。
倘若说他现在手还有力气,那才有鬼了,这也是苏灵郡为何没有拒绝喂他药的原因,只可惜他想说,对方没有给他机会。
屋外细雨簌簌,打在已盛开的花朵上,又滴落下来,重新与泥土融合。
“算我多事。”薛景阳卷起袖子,按照苏灵郡方才所说的地方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从手腕到肩的那段距离,布满了针孔,错落有致的钉在他的右臂上,格外醒目。
十八个针孔,针针扎在穴位上。薛景阳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右臂,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握紧右手,瘦壮的手臂上,青色的血脉肉眼可见,上面还遍布着十八处大小同样的针孔。
墨云观之所以只能选择阴阳其一进行修炼,那是因为两道练到一定程度上,已然超越了人体极限,再练下去无非是等于玩火自焚,而术法造诣上也是异常艰难,无人指点下很难自通,没有单练其一的人更容易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故此只能修炼其一,但若是两道皆修,最终的成果绝非是只修其一的人能比的。
道家传承了上千年的历史,直至如今,都并没有人能够做到将阴阳两道融为一体,即便是早就仙逝的道家祖师也没有进行过此类尝试。
“薛道长,”苏灵郡看见面前人神思恍惚,生怕产生什么误会,解释道,“我只是把你体内你无法驾驭的阳气封住,再点通你右臂上的穴位,若不然,你身体根本无法承受住两股相冲的灵气。”怕对方还有所误会,他思量了一下,继续补充道,“虽然我们之间是有些误会,但我还不至于做小人之事。”
但他的话显然没被对方听进耳朵里。
“无法承受?”薛景阳眸光滞留在右臂上,看也不看他一眼,哂笑,“你懂什么?一介医者而已,安分守己便可,哪来那么多屁话。”他言语中带着讥讽,语气还是一贯的尖酸刻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的右臂,忽然间又把目光转向苏灵郡,神色冷峻。
“……”苏灵郡对着薛景阳锋利如针聚的眼神,没有再说什么。
他拿着碗,转身出了屋,细竹般的身影看似柔弱,却分外直挺,薛景阳的目光刺在他渐远的背影上,直至被木门遮住。
屋外的雨势渐小,花瓣落了满地,芳香馥郁。
薛景阳收回目光,阴冷的表情很快盖住了他方才的面容,闭眸沉思片刻后,忽然轻轻冷笑,让人不寒而栗。
他放下卷起的袖子,拿起床头叠好的衣物套上,然后站起身如同青燕一般从屋后的窗户掠出,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直至离开鹿鸣谷,也没有任何一人发现屋中的他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