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衣服呢?

既然季肥和季武子也在,那么万一露了行踪,也有了借口。

她跟梁姬所言,这几日只见到本家姑嫂,是实情。除了姑嫂外,只有王后派来的宫妪了。这几个头发花白的宫妪,时刻盯着她的举止。夜半溜出去,必会被发现,有了借口至少不惹来非议,省的麻烦。

宁纾换了宫人的服色,带着曲往宴会处去。

饮宴隆重,远远的就听见丝竹绕耳,仿若盈盈星子坠落凡间。正值此时,溶溶月色、柔柔风,正是人间好风景。

不知道此刻刚从周天子处回来的少年郎,是个什么样子?她以前总是想着与表哥未来一起如何如何,此时却有机会去参与他的过去。

这般想来,系统虽然不做人,但也是给了她一个意外之喜的。

宁纾踩踏着梁王宫中的石板路,一声一声的清脆“咚咚”声,仿佛泉水,流进了心里,甜甜的,也慌慌的。离宴会越来越近,这泉水声就越来越大,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她的心尖上。

她要见到晋成表哥了。

这世上,这十三年前的梁国,唯一的亲人,是她的夫君。

行动间到了宴会殿外,里面丝竹舞乐,人声和乐,宁纾仔细分辨,却听不清晋成表哥是否有说话。

见自家女君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曲只当她是婚前心里恐惧,又是所嫁非所爱,越发思念家中,便建议道:“女君。饮宴尚未结束,主公与武子一时不得出。我们不如去寻季氏的仆从,那里有人伺候,女君也不必担心暴露身份。”

“不必。”宁纾摆摆手,她只想见一眼,一眼就够了,哪怕晋成表哥看不到她。她现在是梁国的孟季,不是宁国的宁纾,所以一眼就足够了。

“王后派来的宫妪现在说不定已经发现我溜出去了。为免给父兄惹上麻烦,我们一会就回去。就算说不上话也无所谓。”

宁纾的话,平平淡淡,却令曲更加难受了了。自从王子樾走了以后,女君就一直怪怪的,尤其是看了太子殿下送来的画以后,女君更是夜间辗转反侧。如今王子樾的姐姐梁姬公主找上门来,女君碍于太子不能去救,心里得是多难过?所以才渴念父兄吧。

找到了!

躲在窗牖外的一株紫薇树后,宁纾终于找到了晋成表哥——他端坐在梁王下首,峨冠博带,偶尔与梁国人等交流,大多是静静地观察,在一众酒色之徒中,一人独醒,非常之显眼。

有衣着单薄的美人凑过去谄媚,他不予理睬。有荒唐醉汉过去敬酒,他亦不予理睬。有梁王不时垂询,他温温有礼。

丝竹之乐仿佛听不见了,长袖舞女的衣袂仿佛也不能遮挡视线,全世界都不见了,这茫茫深夜的月光下,只有那个人,如珠如玉,忽明忽暗。他的神色、他说话的口型,虽然看不清,但是宁纾的耳朵里仿佛却听得见他的声音。

这个世界糟糕透了,这十三年前的时空糟糕透顶,可是这一刻,宁纾却觉得,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让她整个心都甜化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人,恰恰是她的夫君呢?

“嗬!你们是哪里的宫人,竟然在这里躲懒!竟然不进去伺候贵客!”一声带着醉醺醺酒气的呵斥突然从背后响起,吓了她们一跳。

宁纾转头一瞧,是个面色潮红,喝多了的中年官员,看服色不是梁国的,应该就是那个晋使伯宗了。

这人,她作为宁纾的时候见过,是晋王的佞臣兼弄臣,十分上不了台面。但是如今在梁宫里搅风搅雨的,十分难缠,她自不会多生是非。

当即带着曲,微微一礼:“上使教训的是。小人这就进去伺候。”说罢就要绕过他,离开。她不过是骗个醉汉罢了,哪会真进殿,刚绕过去,就转脚往自己的居所奔。

忽地一个大力拽住了她。

是伯宗!

他瞪着满是色气的红眼睛,冲她脸上喷着熏人的酒气:“小贱人敢骗本使!?伺候?不如,就在这里伺候本使吧!”

说罢,拽起宁纾就往地上扑。

曲吓得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去叫人,可是女君是太子妇,被人围观为上国使臣轻薄,必会遭到无尽的羞辱,一生都要毁了!

如果不叫人,这伯宗老色狼便要得手,女君该怎么办?

她咬咬牙,抱住伯宗的大腿,压低嗓音哭求:“上使放过她吧。小人伺候上使!”

却被伯宗冷哼一声,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滚!丑妇!”

伯宗也是战阵之人,虽是年过半百,亦是力气很大。曲被踹得,只觉腹脏剧烈疼痛,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可是她不敢耽搁,撑着身体再次向女君的方向爬——不能让他得手,这里据宴会不远,而晋使又是众人焦点!万一被人看见被晋使侮辱……曲心胆俱丧,涕泪横流……

却听“咚”一声,晋使伯宗应声倒下,女君挣扎站起,一脚踢开他。虽是衣衫凌乱,却是一脸镇静。

曲目瞪口呆,盯着女君手上的石块,上面暗色的血迹,是晋使伯宗的。

她脸上血色尽退,心头狂跳,就要跳出嗓子眼了。她连滚带爬,脑子一片空白,奔到晋使伯宗跟前,伸出手指放置他的鼻端。

还有气。

曲稍松了一口气,继而冷汗渐出,恐惧再起:“女,女君……你打伤了他。”

宁纾点点头,理了理凌乱的衣衫:“此人死不足惜。”

“可是,可是他是晋使……”曲的声音都抖了,手脚彷如浸在冰潭里:“他醒了,我们就完了。”

“所以,我们快走吧。”宁纾不以为意,扔了那带血的石块。

“女君,你怎么敢打伤他。他……”曲恐惧极了,她腿脚发软地站都站不起来,她见自家女君这幅镇定模样,实在想不通:“晋使不是全然醉酒,他记得我们的模样……”

宁纾想了想:“也是。那就杀了他。”

曲魂飞破散,一把抱住宁纾:“女君不可!不可!王上肯定会彻查!”

“扒了他衣服。”宁纾吩咐。

曲愣住了,继而转念狂喜:“是!”伯宗没了衣服出丑,就算是醒了,也不敢大张旗鼓追查两名宫婢,只会对大王发火有刺客。而众人知道,也只会以为是有人看不惯他□□宫闱,戏弄他。妙计妙计!

两人做好一切,将伯宗拖进树林,扔了他的衣服,正要回去。

却正好碰上宴席结束的人流。

宁纾和曲不敢乱走,怕引起注意,便低头站在路边,好似普通经过的宫婢。

人流繁织,摩肩接踵。

人语交杂。

可是,低着头的宁纾,余光瞥见一人的腿脚,就牢牢地锁住了,看他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由远及近?

“你。”他说,低醇的声音直击宁纾心灵深处。

“王子。”宁纾僵硬地行礼,心脏却要从口中跳出。

“你可曾见到我国使臣?”晋成问。

宁纾僵了僵唇角:“未曾。”

晋成“嗯”了一声,转步而去。

宁纾的心也跟着他的步伐远去了,她好想抬头看看他……

一夜之后。

疼痛。

伯宗感觉不仅是宿醉之后熟悉的疼痛,还有隐隐的血腥和陌生的痛感。还有浑身发冷。

这是怎么了?

他睁了睁眼睛,却见稀疏的柳木和微微有些亮的天色。

他怎么睡在外面了?

那些梁国的婢女要好好抽鞭子了,竟然看他宿醉,放任不管?!

特别的疼痛,令他摸了摸后脑勺,借着微亮的天色,一看——是血!

他受伤了!

瞬间昨夜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那个宫婢!

可恶!居然敢反抗上国使臣!敢袭击他!

他要找梁王,彻查!

抓住她们,剥皮抽筋!

怒火中烧的伯宗,坐起身,刚要站起,却惊觉——衣服呢?

浑身凉飕飕,是因为衣服被扒了!

赤身裸体,叫他如何见人?!

恐怕要成为笑柄!在梁国丢了晋国的人!

他可以想象,如果被传了出去,这些天对梁国的骄奢淫逸都会瞬间化作笑话的背景,令晋国蒙羞,回去之后必定会被宁国使臣传扬的世人尽知,届时大王如何对待他,可就不好说了。

那两个贱婢!

叫他抓到,定要让她们肠穿肚烂,五马分尸!

只是,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回馆舍?

最好不能让王子成知道。

伯宗急的连后脑勺的伤都无暇自顾。眼巴巴躲在树林里,等着落单的侍从经过,要半路截衣。

一番折腾和慌乱之后,伯宗终于回到馆舍,却是当门碰上要出去的王子成。

“大夫昨夜何处去了?叫我好找。”晋成一脸戏谑:“为何会着寺人的衣衫?发生了什么事么?”

“哈哈哈,”伯宗干笑两声:“梁宫美妇众多,昨夜荒唐,不值一提。”说着他甩了甩身上不合体的寺人衣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情趣,情趣。王子年轻,不懂这个。”

晋成笑笑,便向伯宗告辞,乘车而去。

这个态度,明明很是正常,但是伯宗心里有鬼。

为何,王子成没有多问几句?

为何,他清晨方回一身狼狈,却不见他惊奇?

莫非他知道什么?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王子成若是看到他赤身裸体在小树林,怎会不管他?不管他,就是不管晋国,不管大王体面!

一定是自己疑邻盗斧!这个王子成平日里总是看他不起,所以他才会疑神疑鬼。

伯宗松了一口气,却仍是七上八下,隐隐有气——那两个贱婢!梁宫的贱婢!

“上使,梁姬公主遣人送了一封信来。”侍婢胆颤地呈上梁姬的竹简。

伯宗抓起竹简,叫人将这侍婢带下去打了一顿,方才有心情看信。

信,只有一个唇印。

伯宗冷笑:早就听闻这个梁姬,美貌,却□□,处处勾搭权贵妄图攀附。今日一见果然。不过如此一来,他却没了兴趣。他出使梁国这么多天,处处惹事,甚至如今还为此受伤,一是自己放纵了些,更多的是要逼梁王忍无可忍,再起纠纷,好寻衅开战,堵宁国的嘴。

没想到,梁王这个老不要脸,生的公主也不要脸,居然真的顺杆下来了!

他忽地眼珠转了转,等到日暮时分,王子成回来,找到他:“王子成近日为国事奔走,非常辛苦。也没个消遣。明日就是梁国的高襟之祀,不禁淫奔。王子不若与我同去,见识一番。”

本以为要多费一番唇舌,劝说这个小刻板,却不想,王子成答应的很是爽快:“好。”

伯宗:?

晋成回到居所,翻出当县县令呈上的太子妇,季氏女君的画像,回想起昨夜遇见的那个宫婢。

很大的胆子,竟敢杀上国使臣。

不过这个伯宗所为,荒唐却毫无作用,明日的高襟之祀,他需要亲自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