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虫
德育楼一层政教处,沈听澜和李煦站在门口。因为田林三人被打得比较严重,校方决定先送他们去医院检查,这次谈话的重点就是沈听澜他们几个。
第一个被叫进政教处的是杨晏,他一问三不知,也的确是个劝架的,说清楚之后就回到教室上课。
第二个是江诉声,现在都没有出来。
走廊里安安静静的,沈听澜待着无聊,默数起身边巴西木的叶子。当数到第十七片的时候,他听到李煦低低说了声:“谢谢。”
沈听澜转过身去看李煦:“我要是没撞上这事,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李煦一时间说不出话,如果沈听澜没有遇到这件事,他可能还会想办法去凑所谓的“保护费”,一直窝囊下去。
沈听澜心里清楚李煦在想什么,缓缓开口:“我之前也被人欺负过,从幼儿园到小学三年级......”
李煦没有打断他的话,安静地听。
“那会儿我经常会想,我自己是不是真像那些人嘴里说的那样又蠢又笨一无是处。没多久我想明白了,又蠢又笨的是他们,老子天下第一好。后来他们又来抢我的东西,就在教室里。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忍下去了,我表现得越弱,他们就越开心。于是我就拿尺子,以前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图用的那种大木头尺子,你知道吧?我拿那种尺子抽他们嘴巴。
“然后他们就打我,我知道自己打不过,逮住一个人就咬。最后咬得那个人胳膊破了,流了挺多血,哭哭啼啼去告老师。后来我还在书包里放根木头棍子,谁惹我就打谁。
“大概几个星期,就没人敢来欺负我了,都躲着我走。”沈听澜顿了顿,又道,“当然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去打架,打架不好,好学生不打架。我是想说,自信点。”
李煦没说话,头垂得更低了。楼道里采光也不好,沈听澜也看不到阴影里他的表情。
“沈听澜。”
江诉声拧开门走出来,“杨主任叫你。”
他点点头,转身走入进政教处,关好门:“杨老师好。”
杨文宇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旁。他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那水太热,烫得他皱眉头:“杨老师我现在不好,那边有座,坐下咱们好好聊聊。”
沈听澜慢慢坐到座位,等着杨文宇说话。
“具体情况江诉声同学都和我说了,你们是因为田林勒索同学才打起来的?”
“对,我先打的。”
“你倒挺讲义气。”杨文宇笑了一声,但语气又冷了下来,“田林欺负李煦,是他不对。但你把人家打进医院,就是伸张正义了?那警察局倒闭算了!
“沈听澜,你才来一中一天,就惹出这事儿来!你知道在学校打架斗殴什么后果吗?吊销学籍留校察看都算你轻的!我已经给你妈妈打电话了,她过来接你回家反省七天,回来交一份千字检讨,再填处分......”
杨文宇还在不停地说话,沈听澜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杨文宇那句“她过来接你回家反省。”
沈听澜无法想象那个“家”会是什么样子,半晌,他试探着问:“能不回家吗......?”
杨文宇以为他害怕了,摇摇头:“不能,把李煦叫进来。”
“哦。”沈听澜木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拉开门,叫李煦进去。
他靠在墙边,没注意被暖气烫了下手。
江诉声看出沈听澜不高兴,记起自己校服口袋里还装着几块巧克力,便全抓出来塞到了沈听澜手里。
江诉声忘了哪本书上说过,巧克力会产生一种物质,会令人感觉心情愉快。
“谢谢。”沈听澜挑了一块撕开包装,将巧克力含进嘴里。它慢慢融化,剩下一点硬硬的榛子芯,嚼起来又脆又香。
江诉声侧目注视他,忽然问:“甜吗?”
沈听澜微微愣住:“甜。”
“甜就好。”
“你要来一块吗?”
“不用了。”
“噢。”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江诉声又说:“那个,我把你头发剪坏了,对不起啊。”
沈听澜嘴里还留有巧克力的甜味,他侧过头看向江诉声,忽然觉得这人顺眼了几分:“没事,我头发长得快。”
“哦。”
走廊里的气氛沉静,静得令人发慌。他们都想和对方聊点什么,却又找不到话题,只好再次沉默下来。
没过多久,家长们陆陆续续赶到了学校。
沈青仪是最后一个到的。
她与沈听澜长期分隔两地,基本没有管过他学习方面的事情,这还是第一次到学校。
不知为什么,沈听澜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希望沈青仪可以像其他家长那样训斥自己几句。
但是,沈青仪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就又别过头,挎着包走入了政教处。
沈听澜略有失望。
政教处里面的门关着,他也不知道杨文宇和家长们说了什么。活动了两下发麻的腿,没正形地贴墙站着。
江诉声提醒他:“别贴着墙,墙脏,都是白灰。”
沈听澜不在乎:“反正都要回去反省了,衣服脏了就脏了吧。”
“心真大。”江诉声嘴上嫌弃一句,却也学着沈听澜的样子懒洋洋靠在墙上。
随着太阳渐渐向西落去,楼道里的光线变得愈发温和,给巴西木宽大的叶片笼上一层浅浅的金。
这次打架斗殴的参与度直接和杨文宇谈话几名家长的时长挂钩,涉事轻的家长早早离开,涉事重的就要多留一会。
沈青仪是最后一个从政教处出来的家长,她见了沈听澜,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简单嘱咐一句:“你自己回长宁街去吧,到了记得给我发个信息。”
“好。”
沈听澜瞬间明白了谢知荣对自己的态度,也明白了沈青仪对自己态度。
他觉得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十几年的聚少离多,亲情薄得就像一层玻璃纸,实在不该奢求这种脆弱的东西。他默默离开学校,骑上路边的共享单车回到长宁街。
六点半的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沈听澜锁好车子,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晚霞很好看,就像是一大瓶芬达汽水被洒在了天空,风一吹,变幻的云彩就成了甜甜的橘子味。
他向街里走,耳边响着小商贩的叫卖声。夕阳的光将街上所有人的影子拉的很长,似融入了这一方喧闹的小世界。
沈听澜回到房间,拉开卧室的窗帘,柔和的光瞬间铺满床。他脱掉校服,躺了上去,感觉后背疼得厉害。于是翻个身,趴在枕头上,让自己舒服些。
这时候,隔壁流浪歌手的歌声也穿过墙飞进耳朵:
“我是个沉默不语的靠着墙壁晒太阳的过客。如果我有些倦意了,就让我在这里独自醒过。
“我站在鼓楼上面,一切繁华与我无关。
“这是个拥挤的地方,而我却很平凡。
“睡不着的后海边,月亮还在抽着烟。喝醉的亲吻着,快活的人不眠。
“唯有我倚着围栏,对过往说晚安......”
“晚安。”
沈听澜闭上眼睛,轻声对自己说。他听着歌声,慢慢睡着了。
半夜,他被一阵钥匙拧动门锁的声音惊醒。
他从第一天入住就换了锁,门外那个人试了很多次都打不开,暴躁地踹起门来。
门板不停震动,发出“砰砰”地响声。
楼道里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谁啊,大晚上的不睡觉!”
一个女人喊:“我房间的门坏了,我打不开!”
沈听澜辨出女人是自己的另一个邻居,她是附近酒吧里的陪酒女郎,想来应该是喝多了酒,又撒起酒疯来。
沈听澜踩上拖鞋,打开门对她指指旁边:“走错门了,你家在那边。”
女人闻言愣了一下,扭头看向沈听澜指的方向。忽然,她神经质地笑起来,靠着墙慢慢坐到地上,喃喃念着:“这里不是我家。”
沈听澜听女人的口音略有熟悉,猜测她可能会是同乡,坐下来问:“你是哪里人?”
“地球人。”
女人的思维方式明显和沈听澜没在一条线。她看向他,涂着劣质口红的嘴一咧,表情像极了印在旧挂历上泳装美女,那种职业化的微笑好看却呆板:“你这个年纪,不好好读书,怎么也出来打工了?”
“我是来上学的。”
“胡...胡说八道!今天周一,学生都在学校上课,你骗谁呢?!”
“我真是学生,在学校犯了点错,回来反省几天。”
“打架啦?”女人笑了两声,但很快又垂下了嘴角,无奈道,“你和我弟弟真像,他也是时常在学校里打架,动不动就要请家长,回家反省。”
没等沈听澜答话,她又大着舌头说:“我有两个弟弟,都不听话。可是家里总得养个知识分子出来,家里就叫我出来打工了。起初是在织布厂,那老板太坏,总爱都动手动脚,我一气之下自己跑来了滨海......”
陪酒女郎喝多了酒,说话语无伦次,“酒吧里好多人说我长得像女明星张盼盼,他们也爱买我的酒。就是时常要陪着喝几杯,太伤胃了。有时候难受了,还得自己去医院。”
“那为什么不回家?”
她仰着头望向天花板,嘴角微微上扬,眯着眼梦呓般地喃喃念:“这世界就好像一棵大树,我呀,就是树上一只不起眼的小虫子。我没什么臭讲究,在哪里过得快活,哪里就是我的家。”
沈听澜侧目看她,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有趣。一个喝醉的陪酒女郎,一个被勒令回家反省的高中生,半夜一起坐在狭窄楼道里唠闲嗑。
他笑了笑:“是啊,哪里过得快活,哪里就是家。世界这么大,我们总会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