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传书

落雪斋。

“朱桃,再去拿点蜜雪枣子。”

朱桃欲言又止:“...是。”

常言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但一口一口接一口却可以。

自从那日醒来后...小姐她这吃的委实也太多了。

不仅讲究起了口腹之欲,而且整个人都似乎变了个人。以前自家小姐从来不是个贪图享受的人,一年四季都一身深青色的衣裳,沉默寡言,谨言慎行。可能也正因如此,那日老爷才会那般震惊。

就像自己豢养的一条温顺小狗头一遭露出獠牙。

“小姐...王嬷嬷又来了。”朱桃语塞。

“就说我头风又犯了,概不见客。”南雁来虚弱地嗑着瓜子。

南雁来这回真正尝到了甜头,才知装病是如此地爽。

借故称病,既不用绣女红,也不用抄书默字,每天除了吃便是睡,日子快活似神仙。

南雁来扶额作头痛状,隔着一道帘子,不用看都知道那王嬷嬷必定气得牙痒痒。

王嬷嬷咬牙走了,即使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她肯定又在说着将门虎女如此娇气云云。

娇气又如何。她作为没落世家女,上辈子就是因为怎么都咽不下那口气,才被他们引诱着嫁进了东宫。

老天有眼,好不容易重活一回,这条命她定要只活给自己看。

午后日头正好,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南雁来舒服地叹了口气,捏起瓷勺往茶里加了一块饴糖,别的不说,那谢长庚还真挺懂享受生活的。

不不不,想那令人糟心的男人作甚,白白浪费大好春光。

南雁来抱着一卷书,悠悠吹茶,心满意足地去睡了。

只可惜没睡多会,落雪斋外又隐有嘈杂。

原是王嬷嬷又回来了。

“三小姐,这回可是咱们老爷亲自请您过去,您不去不合适吧?”王嬷嬷阴沉着脸。

南雁来不情不愿地下床。

她实在没辙了,只能去了南府大堂。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也没人来。

南雁来心里明白,这是给她的下马威呢。

教训一下她昨天的当众出言不逊。

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房李氏来了。看来果然是下马威,只是抬出南守成的幌子吓吓她罢了。

李氏拖着长腔,“昨日太子殿下光临府上,还特意夸你来着。”

南雁来眼皮一跳,敷衍说了一声,“是。”

谢长庚那人什么样,她还不了解吗。俩人八字不合,见面不打起来就不错了,还会第一次见面就夸她?

夸她什么?夸她袖子破了个洞?夸她装病装得厉害?夸她当众伶牙俐齿怼自己的大伯?

骗鬼呢吧。

八成又是李氏的伎俩。她这个伯母铁了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硬塞进太子府。

“你父母早逝,家道中落,应该时刻想着该如何光耀门楣才是。”

南雁来低头抿了口茶,心里觉得好笑。好一个光耀门楣。这光耀门楣就是跳进火坑般的东宫?

然而上辈子她偏还被这番说辞骗地死死的。愣是憋着一口气,嫁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傀儡太子,终其一生都在和他的权臣,太后,以及无数宠妃斗智斗勇。

太不值了。

“雁来,你听见我说话了没有?”

南雁来将目光从桌上摆着的一叠酥酪果子上移开。

“叔母教诲的是。”她敷衍道。

李氏看她这样子,更气得牙痒痒。这南雁来一向很怕她,这一点她是知道的。怎么如今翅膀硬了?

李氏看着她就心烦,额头青筋乱跳,“罢了罢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南雁来这才像刚刚睡醒一般,慢悠悠抬眼,“叔母,雁来的婚事...”

她不提还好,一提李氏就冒火。

“姑娘家家,别整天婚事婚事的。”

南雁来之父南慎行,数十年驻扎塞北,他有一个昔日部下,前几年刚刚封了淮安候,为报往日知遇之恩,托人联系上了尚书府,说愿娶三小姐过门。

那淮安府,家世殷厚,铁血将门,名声家底都是一等一的好。自己这个侄女,性子木讷,向来都只有给她家湘湘做陪衬的份,眼下却忽然走了这么个狗屎运。李氏怎能不气?

所以昨天这才故意把太子邀来了府上,就是想让太子看看,这南府还有两位小姐,能不能别娶南湘湘。

那个庶女南念娇,娇蛮任性,看不上就看不上吧。但这个孤女还算生性本分,万一被瞧上,到时候一道圣旨下来,淮安侯自然也只能委曲求全,届时南湘湘便能名正言顺地顶替堂妹嫁入淮安府。

可谁知,今早一睁眼,李氏就听说,三日后的上巳节,淮安府的人将不远万里来到京城,借着上巳佳宴的由头,顺便会会这位三小姐。

必定是这家伙已经放出风声去了!李氏面色铁青,捏着杯子的手气得发颤。

“平时府里的嬷嬷都是怎么教你的!竟如此不知羞耻!”李氏咬牙切齿。

“雁来本就与淮安府小侯爷幼年有交,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叙叙旧而已。”南雁来面不改色,“何来羞耻一说。”

“......”李氏一双眼几乎喷火。

“雁来忽感头痛,实在不适,就先退下了。”南雁来扶额虚弱道,“朱桃,快来扶我一下。”

朱桃眼疾手快扶了上去。

眼睁睁看着这一主一仆装模作样地互相搀扶着走远。

李氏终于恶狠狠地摔碎了杯子。

***

“昔有前朝帝王贪天之功,后宫染指朝政,党羽无数,此该何解?”

“回太傅,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东宫,南书房。长髯老者手握一卷书,一身绛色官袍,面容严肃。

“太傅,您辛苦了。”握笔而立的少年太子,着玄色蟒袍,勾唇浅笑。

“殿下近日功课突飞猛进,着实令老臣欣慰。”

“承蒙太傅褒奖。”谢长庚挥了挥有点酸痛的手,对一旁低头磨墨的黄门道,“都下去吧。”

“......”那黄门抬头瞅了一眼,弯腰退下了。

徐太傅瞥了他一眼。

寂静片刻。

直到那少年太子终于开口,“太傅,您可听过最近京城坊间颇出名的那出《落风尘》?”

“......老臣听过。”徐太傅眼皮一抬,心里更奇怪了,他刻意把人支走,就为了问自己一出寻常折子戏?

但太子金口一开,他又不得不接下话茬,“殿下,怎么?”

“那出戏,是出好戏。”谢长庚点头,“好戏啊。”

“......”

“太傅,那戏据说颇为感人。”

“...的确。”太傅不得不陪着尬聊,“都说那《落风尘》,感人至深。结局花旦一头撞上刀口,飞身救情郎,当真烈女。”

此话一出,却刚好正中太子下怀。

之见他咳了一声,平静翻过一页碑帖,“孤有一事想请教太傅。”

“殿下请讲。”

“若这世间也真有女子为男子而死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临死也要挡刀的那种。”

“那必是极其深爱了。”

徐太傅眉眼抽搐,亲眼看着太子殿下不动声色地将最后一笔彻底画歪。

谢长庚每每想起她,心里总归还是有点内疚的。毕竟前世临了,她还因为端给他喝的一碗毒药丧了命。电光火石间,乾清宫彻底乱了套,刺客飞身刺来。御前侍卫都没能敌得过,而她忽然扑在他胸前锦被上,直接被一剑插进后心口。

剑锋挑破深青凤袍,那血哗啦一下溅上他的脸。

以至于谢长庚在重生之后,许久都没能反应过来。皇后南氏伏倒在他胸前的那张脸,苍白清冷,鲜血淋漓,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这几日长孙皇后频频传他去坤宁宫议事。这议的自然便是遴选太子妃的事。

谢长庚端端正正坐在坤宁宫,浓郁焚香中,他不得不眯起眼看太子妃花名册上的名字。长孙愫,长孙荷,长孙玉容......不出所料,太子妃皆为长孙氏。

谢长庚低头抿茶。皇后问东他答西,皇后问南他答北,终于敷衍着弯腰道儿臣告退了。

眼下圣上尚在邻国做质子,长孙皇后伙同其兄长平阳侯大将军,把持兵权,垂帘听政。若是真叫长孙族女当了皇后,那他谢长庚无异于提线木偶,此后便再无翻身之地了。

然当今朝堂,无一不是皇后党。无论娶谁,实际都与娶长孙氏无异。

谢长庚思来想去,直想地脑仁疼,索性拿了只朱笔,把册子上不可行的名字一个一个都划掉。最后,他望着唯一剩下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怎么又是她?

京城尚书府三小姐,姓南名雁来。前世谢长庚年轻气盛,还一味不喜欢她那阴郁沉闷的性子。但是这辈子,他却忽地明白了,生母珍妃临死前执意让他娶她是有道理的。

那南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又刚从漠北将军府接来长安城吏部尚书府,毫无外戚之忧。日后,纵使无法牵制皇后长孙氏,至少可以不为其所累。

更何况,上辈子作为太子妃她还是称职的。懂得礼数,家规森严,辅佐他清算长孙氏。

......重娶南氏?谢长庚有一瞬的犹豫。毕竟前世他们二人那样形同陌路,关系恶劣到足以让他怀疑八字不合。

但若是不娶,这一世长孙氏便彻底掌权,少年天子沦为朝堂傀儡,平阳侯大将军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步错,步步错。

实在是没办法了,谁叫他如此胸怀大志,心系江山大业呢。

不知为何,太子爷心情有点诡异地愉悦,想起话本里鸿雁传书的情节,特专门提笔,龙飞凤舞写一纸薄笺。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先别直接寄婚书。那南氏生性敏感多疑,万一把小姑娘吓到了怎么办。

那寄点什么好呢?

刚欲提笔,笔尖却悬在半空。

她小名叫什么来着?雁雁,阿奴,还是莺儿?

.......

谢长庚挠了挠耳朵,思虑片刻,索性大笔一挥,潇洒泼墨。

这边南雁来午睡正酣,忽然落雪斋庭院隐隐传来敲门声。

朱桃轻轻把她摇醒。

“小姐,小姐?”朱桃轻声道,“南府忽然来了信使,说要给您一封信。”

谁会寄给她信?

南雁来好生奇怪,打眼一看。

这画的是什么鬼。笔走龙蛇,笔触吊诡,像个长了翅膀的笤帚,但再细看,又似乎是只吃饱了的鸡。

她终于失去所有耐心,扫了眼署名,一口茶登时喷了出去。

京城皆传,北昭太子爷一纸薄笺寄来南府。

而此时,南雁来也望着信笺陷入了沉思。

合着那狗男人这辈子还阴魂不散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