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长夜
“要是早知道是那个李嬷嬷搞的鬼,今个奴婢说什么也定要陪着你去。”
朱桃低头换下敷在她脚腕上的冰帕子,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帕子被揭下,露出一截瘦削脚腕,油灯烛光落在苍白皮肤上,那疤痕便更加显眼。
她家小姐素来是易疤体质,朱桃眼泪越发快要掉下来,她还记得,小姐五岁那年,骑马跌下来,后腰一道疤至今未消。这回又要添上几道疤了。
“我的朱桃妹妹,你这又是哭什么?”南雁来却抬眼微笑,“这疤痕又不显眼,落了便落了。既然李嬷嬷已经被发落了,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朱桃还要说什么,忽然寝宫门被推开。
猝不及防,南雁来下意识往帷幔后一躲。
因为要换药,此时她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单薄寝衣。她怎么也没料到,都三更半夜了,却还会有人来。她浑身一僵,等反应过来,便开始手忙脚乱低头穿衣。
衣服布料彼此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声中,她隐约听见帘外响起的少年温凉声音。
“无妨,孤在这里等她便是。你先退下吧。”
“...是。”朱桃犹豫片刻,弯腰告退。
隔着一道薄薄帷幔,他背手而立的修长身影若隐若现。
不知怎的,她却忽然有点手脚不利索。这衣服委实也太难穿了点,好不容易穿上右肩,却又掉下了左佩带。朱桃又被支使走了,她只好亲力亲为。她穿了好久,心里越来越急躁,最后只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合上最后一颗胭脂扣时,她简直已经在心里问候过了八百遍谢长庚的祖宗。
她撩起帷幔,轻咳一声,从床上走下来,“...殿下怎的忽然来了?”
“孤来看看你伤好了没。”
“多谢殿下挂心,臣妾已经无事了。”
片刻寂静中,只有黄雀轻啼声。
少年太子倒是不言不语,淡淡看她,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也不知道在打量些什么。与他对视片刻,她率先移开视线。
“都怪臣妾没料到殿下会来,没能备下酒菜。臣妾现在便传婢女,伺候殿下——”
“无妨,孤已经用过晚膳了。”
径直被他淡淡打断,这是个不太好的兆头,南雁来心里一顿,不禁又开始在心里盘算,自己是否哪里得罪过他。
“那殿下不若尝尝这府里新进的糕点。”她低眉端来一个瓷碗。“臣妾尝着,这宫人的手艺倒还不错。”
谢长庚闻言侧过脸来。
她就这样在他的目光中端着那个瓷碗,直到端的手都有点酸了。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多半是不知何时又怎么撞了他的霉头了。她刚要放下瓷碗,他却终于开了口。
“太子妃倒是有心,也喜欢吃这种玩意。”他伸手从碗里捞出一枚月白的软糕,“这桂花糕一旦滚过玫瑰蜜,吃起来最是香甜,既甜蜜十足,也丝毫不腻牙。”
南雁来闻言也笑,抬手给他斟了一杯茶。
“那样看来,殿下您和良娣妹妹倒是颇投缘了。这可是良娣特意花心思给殿下您做的。殿下您不若多去看看长孙妹妹。”她顺着他的话说。
他闻言抬眼看她,却没有作声。
捏在指间的雪白糕点在宫灯烛火下有某种的柔软微冷光芒。继而他挑眉笑了笑。
“你的伤怎么样了?”谢长庚仔细而缓慢地咀嚼着那块甜糕。
“并无大碍——”南雁来刚摇了一下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坐下,给孤看看。”
忽然被打断,南雁来怔了一下,但也很快反映了过来,微微蹙眉,后退坐上了床沿。
在他的淡淡注视中,她不得不轻轻挽起轻容纱裙摆,露出一小段脚踝。
宫灯烛火下,纤细脚腕上的疤痕稍稍有点狰狞。毕竟终归被泼上了滚烫烛油。
寂静片刻,她待还要说些什么,却见他起身朝自己走了过来。
“疼吗?”
这时她也终于反应过来,抿了抿唇,“...回殿下的话,这只是道浅印子,假以时日便恢复了,不打紧的。”
她感觉他抬眼看了自己一眼,但她刻意错开了视线,不知怎的,被他这样看着,她总感觉不太自在。她待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就在下一刻,几根修长手指忽然就那样搭上了她的脚腕。
“......”
她下意识地一僵,想要往后缩,他的手指却忽地束紧。
“别动。”
“......”她只好低眉。
混了栀子当归的烫伤膏,冰凉得很,像连下了三天的腊月的雪一样,被他用修长温凉的手指一点点推开,在她纤细苍白的皮肤上晕开,不知为何,她却忽然觉得有些微烫。
或许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日他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对劲。
有点痒。
少年却像没事人一样,一边捉着她的脚腕涂抹药膏,一张俊脸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方才那桂花糕,倒是做的好,”他淡淡开口,“让孤想起来小时候,生母尚在的那些年。”
“......”
南雁来一顿,心知谢长庚的生母不是别人,正是已故的珍妃,圣上的宠妾,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宠冠六宫,遭人嫉恨,连带她的儿子,一并成了长孙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诞下皇子那年,圣上便前往邻国做了质子,这宠妃便年纪轻轻,就被长孙皇后一碗毒药要去了性命。
那年谢长庚才九岁。
而此时他面无波澜,正顾自安静吃着桂花糖,连指尖都沾了些亮晶晶的糖粉。
“从孤记事起,她便喜欢吃这桂花糕,那时孤时常偷溜去冷宫看她,她便牵着孤的手,在冷梅园里,陪孤玩些雪地踩脚印的幼稚游戏。她一向没什么家族靠山,不比皇后长孙氏族,那么多年也只靠着父皇先前的赏赐过生活,后来冷宫里烧不起炭火了,也要托黄门偷溜出去换几块桂花方糖,塞给孤吃着玩。她倒也真的爱极了这些甜蜜玩意。”
歪头想了想,他忽然淡淡笑了,微微合眼露出回忆的神情,“就连孤九岁那年,她去世的时候,临终前也手里抓了一把碎糖放进孤的手心里。她笑着说,人生在世终究还是要对自己好一些。吃得苦多了,纵是心里不甜,嘴上甜一些也是好的。”
“...殿下——”
南雁来微微一怔,忽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她低垂眉眼,温声道,“殿下若是喜欢,臣妾日后多做。”
那烫伤膏被抹在伤口上,猝不及防造成了一阵细密刺痛,像烧红的铁针在皮肤里搅来搅去,条件反射般的,她低低吸了口气。
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微微发抖。但他却仍似毫无感触一般,相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似乎还微微加深了力气。
很快她的额角几乎就快要渗出冷汗。
“疼?”
他挑眉淡淡看她。
“......”她咬唇摇了摇头。
“你若是觉得痛,可以叫出来。”他面无波澜地看她。
南雁来微微一顿,还是摇了摇头,“臣妾无事。”
说罢她侧过脸去,看那烛火跳动的宫灯。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有点后悔,早知道便不让朱桃将那黄雀拿出去了。否则,眼下那玩意叽叽喳喳吵闹起来,帮助她转移些注意力也是好的。
就这么想着,他却似乎越来越变本加厉,那脚踝的灼伤似乎变得极其敏感,稍稍一碰便无法忍受。
南雁来不禁心里大骂,他是想活生生疼死她不成。
“夫人这只白玉镯倒是好看。不知是谁赠与你的?”
她起初还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就心里一惊。
他莫不是...在为了齐霄的事迁怒于她?
她曾自以为是了解他的。谢长庚此人,十分滥情,他既不喜她,自然是断断不会吃她的飞醋的。
手腕上的白玉吊环,摇来摇去,发出轻声脆响。
她心里跳了一拍,低下眉眼去,“…回殿下的话,臣妾一个多年前的旧友罢了。不是什么珍贵的物事。”
“旧友?”
“…正是。殿下若是不喜,臣妾褪下便是了。”南雁来叹气,低头便要摘下镯子来。
寂静片刻。
她顿了下,刚要说话。
他忽然就那样吻了上来。
抬手一把扣住她的后脑。
猝不及防她被撞得仰面倒了下去。
南雁来不是没有想过,这一世这种场面究竟会何时出现。
此前她都是本着能拖一刻就拖一刻的原则,苟且偷生。
不过既然嫁进太子府,她早就做好了这般觉悟。此时此刻,也只能闭眼认命。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条件反射地浑身僵硬。她试着冷静下来,但这很难办到。他在吻她,一个几乎粗暴而充满戾气的吻。
他果然是生气的,她想。
但他到底又在气些什么呢?
宫灯飘忽。
他抬手灭掉宫灯的那一刻,她终于不堪忍受地发出一声闷哼。他似乎咬破了她的唇,淡淡的铁锈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直到多年以后,她还记得那个夜晚。
或许是她流年不利。那司天监的话终归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长夜漫漫,那份不知从何而起的□□,他却似乎无论怎样都无法宣泄干净。
于是她也便只好,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