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乳名

“你昨晚都梦到了些什么?”

“...殿下?”

第二天清早,南雁来刚醒,头脑尚有些昏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怔抬眼朝他看过来。

恰好对上了谢长庚一双微眯凤眸,后者低眉看了她片刻,摇头笑了笑,“无事。”

昨夜睡梦中,她喃喃着叫出了“阿枫”。那个名字...似乎是他们前世尚未足月那个婴孩的乳名。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来了被埋在记忆深处的一段往事。

彼时他刚刚称帝,攘外安内,清算太后党羽。新帝登基,要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充实三宫六院,其中有位丽贵妃虞氏,出身将门,叔父将军平定西北战乱,战功赫赫,行事为人颇嚣张跋扈。谢长庚自然也不会不知道,这虞氏一家子究竟心里都安了怎样的心思。

无非是想要废后,让自己的族人做皇后罢了。

然而,那将军可能委实脑子不太好使。

他也不想想,这少年太子都是怎么在这吃人的深宫中长起来的。

自幼生母被赐死,父皇远走邻国做质子,被皇后当成一个听话的傀儡肆意摆布,就这样的家伙,日后称了帝,从血海里摸爬滚打着站起来,能容得了外戚干权么?!

但那将军冒死不懂,不仅不懂,还蠢得可以,偏就铁了心地一定要将他那貌美如花的侄女送进宫里,然后让后者日复一日地向少帝孜孜不倦吹枕边风,如此便以为当真能够随意摆布这位少年天子了。

就在几个月后,皇后南氏也终于有了身孕。彼时谢长庚为了放松将军的警惕,正假意专宠那位贵妃,再加上他虽说不喜欢南雁来的木讷性子,但实际上心里对她还是信得过的。别的不说,这女人心思的确阴鸷敏感得可以。想她南雁来是谁,可是连封后大殿的冠冕少了一颗珠子也要硬挑出差错,面不改色地背地里报复回来的主儿。这样睚眦必较的女人,应该不会蠢得保不住自己的孩子。于是他没在她身上花太多心思。

没成想怀胎十月,诞下皇子后,竟然牵扯出一起巫蛊案来,在坤宁宫当差的宫人连夜上奏,据说是从皇后寝宫中搜出来巫祝之物,说后者欲施以邪术,竟要咒当今圣上于死地。

只不过那巫蛊棋差一招,圣上有龙体庇佑,侥幸逃过一劫,最后谁也没死,偏偏只咒死了她自己的孩子。

当时前朝诸事叠加在一起,再加上那巫蛊偶又的确挑不出任何毛病来,堪称“人赃俱获”,谢长庚便只得先将她发落了,打入冷宫,想先缓和一下这白热化的势头。

皇后在冷宫待了足月,期间他一直想找到巫蛊案翻盘的证据,奈何陷害者行事太过缜密。最终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前朝奏疏连连,废后的言论甚嚣尘上。然而,终究也没有废后。

彼时谢长庚搬出了他的生母,那位已经被追封为圣德皇太后的珍妃的“懿旨”——南氏不可废后。

当然这份懿旨也是他捏造的。

把她从冷宫里放出来后,他曾去看过她一次,但那时她称病卧榻,只派一个宫人出来把他打发走了。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他亏欠她的,他也心里像留了一个结。

似如鲠在喉,然岁月流逝,那在喉的鲠也终有一日消融。

自此之后,或有意或无意,他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刻意不去想,刻意不去见,日子久了,便也当真慢慢遗忘了。

以至于他昨夜听见她在睡梦里低声喃喃那孩子的乳名时,心里略微有点恍惚。他一时心神激荡。

她应该不知道阿枫才对……

估计是他听错了。

阳春三月,清早的日光正好,从雕花木窗中斜斜洒进来。

谢长庚低头抿了一口茶,状若无意地开口,“夫人不想与孤有一个孩子吗?”

寂静片刻。

忽然茶杯当啷一声。

“......”

南雁来咳了一声,“...一切都听殿下的。”

不然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能听她的?

南雁来还没从呛水的状态中顺过气来,只见他又开口了。

“如此甚好。”谢长庚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你可以亲自教他读书,教他写字,教他念你与孤的名字。”

“......”

南雁来本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眼下他却还不依不饶了,她心里直呼头痛。

...今天早上他是怎么了?

如果她前世没记错的话,她记得他最不喜小孩啊。

一般来说,人上了年纪,多半都会喜欢养些什么东西,小孩也好,小猫小狗也好,反正也不用他谢长庚费神。身为尊贵的皇子,自然是一生下来就被抱去皇子府了。乳母、侍卫、太傅一应俱全,活脱脱从饮食到教育服务一条龙。身为父亲的少帝,其实只需体验养成的快乐即可。

别说旁人了,就连她也是如此。南雁来年轻时一想起传宗接代便头痛,然而上了年纪,也真香了起来。眼睛不自觉就往那三宫六院新得了龙胎的妹妹们身上瞟,眼见那雨雪可爱的团子往自己身上扑叫着一声声皇后娘娘,虽表面上面不改色,但心底里似乎也乐开了花。

但这家伙偏不。

在她的记忆里,谢长庚似乎至始至终就对这些东西不感冒,不仅不感冒,甚至还到了有些排斥的地步。

她不知该如何定义他的这份不正常,想了又想,只好将一切归功于他的薄情。

堂堂风流太子,玉树临风,撩妹圣手,然而这风花雪月虽是说起来一套套的,但并不想真的与暖床女子产生什么类似亲情之类的羁绊。

“...殿下说笑了。”南雁来低头,硬着头皮道,“臣妾哪懂得什么练字读书。”

谢长庚闻言哦了一声,抬手也给她不紧不慢斟了一杯茶,“那夫人宫中怎这么多诗书?”

南雁来:...我如果说是我闲的,你信吗?

“...倒也称不上喜欢。”她摇了摇头,“这些臣妾是读不懂的,只是无趣时解解闷罢了。”

他闻言挑了挑眉,伸出一只手从桌上捡起一本古注诗经来,“这《红炉七笺》向来最难懂,更别提还加了那些个什么‘先哲’注记了的。孤认识的一众世家女们,皆觉得这些书无聊的很。若是太子妃读得懂,还觉得有趣,那已是很难得了。”

“......”

南雁来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于是她选择了闭嘴,并在他呵呵笑了两声之时,默默注视着他。

“听说太子妃还喜欢听折子戏?这倒是与孤趣味相投。”笑过之后,谢长庚又挑了挑眉,颔首作满意状,“那孤派人陪你去市井街头淘几本来?”

“...不——”

“嗯?”

“——不用麻烦太子殿下了。”

眼见事态不对,南雁来心里大呼不妙,眼珠子转了转,心中升起一计来。

她低头温言道,“殿下近日公务繁忙,臣妾不愿做那打扰殿下理政之人。殿下若真是有心,不若打发您的闲散下属——”

“很好,孤就知道,孤的太子妃甚是懂事。”谢长庚点了点头,微笑截断她的话茬。“那就等孤忙完这阵子吧,最多不出这个月,孤定陪你出府转转。”

他低眼抿了一口茶,继续微笑道,“还有,陆将军近日诸事繁忙,就不方便守卫在太子府了。”

南雁来:...我怀疑你是故意的,但我没有证据。

宫人端来早膳。她坐在铜镜前梳妆。

宫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在谢长庚口中十分忙碌的东宫右卫率,一大清早便硬生生停在了太子妃寝宫门外,低头行礼。

她刚拿起一只银钗,忽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

她简直都要怀疑他是故意要做给陆赋看的了。

但她也只能温顺低头。少年修长手指穿梭在她乌木似的如云黑发里,仔仔细细地,又有点笨拙地为她挽出一个发髻。

“太子妃那只蝴蝶琉璃珠步摇呢?”

...他怎么还记得。

她顿了一下,还未来得及说话。

他便啊了一声,接着径直抬手从一旁的铜匣里捉来一串当啷碎响的明亮物事来。

铜镜中的女子朱唇皓齿,柳眉杏眼,微微低着一张脸。于是他伸手稍稍抬起她的下巴来,好似全然没有感觉出她僵硬的脖颈。

轻轻将那步摇一点点推进她的发髻里,少年太子直起身来,一双桃花眼笑眯眯,显然对自己这副大作颇为满意。

“...殿下——”

殿外终于响起一声憋不住的咳嗽。

陆赋眉头微抽,埋下头去,“皇后娘娘的轿撵已经在府外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