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白鼠

屋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她踉跄搀扶着他,点了好几次,才点燃烛火。

少年苍白俊美的脸霎时出现她眼前。

她并不清楚谢长庚都遇见了什么,只知道,他此刻的情况非常不妙。

几乎半条左臂都浸在血里。

她找来了一把剪刀,用发抖的手指剪开已经湿透的左肩衣物,一道深深伤口立马露了出来。苍白皮肉微微卷起,极其骇人。

得先止住血才行。他低着头,似乎昏睡过去了,她将他的肩头扶正。雪白的止血粉呼啦一下倒进伤口里,他狠狠蹙了一下眉。

然后他幽幽睁开眼来,仰起脸来望她。

烛火飘摇,在他的脸上落下阴影,漆黑眼睫似黑压压飞鸟。他的脸色更苍白了。

南雁来低头将那银镖一点点抽离出来,抽到最后,她的手指几乎已经抖得不像话。

终于,银镖当啷一声落到地上,她听见从头顶响起一声深深吸气声。

“...马上就好了。”她手忙脚乱扔掉止血粉,微抖着手指给他敷药。

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低笑,“你慢慢来,我不急。”

这声几乎听不见的低笑,又惹得她手抖了一下。

她当然认得出,这可不是普通的银镖,分明染了剧毒的孔雀胆汁。

不过慢慢稳定下来心神,她也渐渐冷静了下来。而谢长庚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似乎昏睡过去了。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她抬头抹抹冷汗,却忽然冷不丁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她吓了一跳,几乎当即猛地向后仰去。

“你回来了。孤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他低眼看她,又道,“你为何要替孤挡剑?那样锋利的剑,一定很疼。”

她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听他顾自喃喃,似乎在对她说,又似乎不是。少年一双漆黑凤目微微眯起,薄唇紧抿,直勾勾盯着她。只是那视线却又似乎没有焦距。

...是毒。那孔雀胆汁,听说中了会出现幻觉。她恍然惊觉。

与他对视良久,南雁来终于反应过来,觉得这样不行,正欲转身去寻些冷水浸泡帕子,给他先擦拭下脸颊再说。

但却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拽住。

“...殿下?”

他却紧紧握着她的手,修长手指都在她手腕留下五道苍白指印。

“你要去哪?”他薄唇紧抿。

“......”

道理她都懂。但看到堂堂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此时竟表现出丝毫不加掩饰的慌乱与紧张,她竟有些哭笑不得。

他中了幻觉,她想。但她又不知道他此刻都看到了什么,心里在想什么,以至竟会如此如临大敌。

有一说一,南雁来虽然此世重生,一直觉得他待她有点太好了,而且是那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程度的好。但谢长庚也是个性子很别扭的人,少年性傲,即使示好,也往往是居高临下般的施舍。

但此时此刻,她头一回觉得...他简直有点黏人了。

谢长庚就这么直勾勾望着她,她走都没办法走,只好硬着头皮同他搭话,他也不理,当真可怕。

“...不要离开我。”他动了动唇,声音微不可查地有一丝颤抖。

她顿了下,试图抽走手,却未果,只好安慰道,“...我不走。我不会走。”

***

谢长庚再次睁眼时,已是白天了。他躺着望了房梁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头依然痛得很。

他皱了皱眉,刚想起身,左肩传来一阵剧痛。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昨夜种种。

遭遇埋伏,身受重伤,死里逃生,踉跄回宫,之后便记不得了......

不过看样子...这似乎不是他自己的寝宫?

谢长庚一怔,抬眼望去,这才猛地注意到,床角坐了个人。

女子朱裙雪面,腰肢纤细,背对着他坐着,微微低着头,竟似是整整一夜未曾合眼。

他顿时一怔,心底生出一片柔软来,昨夜南氏该是吓坏了,又见他久久未醒,必定心急如焚。这么想着,他也心疼起她来,正欲起身给她披件薄衫。忽然那一刻日光倾泻,照亮了她的身前。

他这才发现她竟在嗑瓜子......

不仅毫不焦急,而且看样子还十分无聊。一盘好端端风瓜子愣是都给她磕出了花一样的形状,她手里还捏着一粒努力地调整位置......

感动瞬间无影无踪,他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殿下,您醒了。”似终于被他起身的动作惊动,她吓了一跳,像只兔子似的缩起,回头瞪他。

寂静片刻,她无声地将那碟瓜子壳遮住。

...谢长庚顿时觉得心里更堵了。

“...孤无事。”他平静道,正欲起身,很不幸地,他又失败了。

而她见怪不怪地将他扶起,端来一杯温茶,笑得柔柔软软,“殿下先喝点水,臣妾即刻便传御膳房备些热粥。”

他刚想说什么,却被茶盏堵住了嘴,不得不低头抿了一口茶,心里郁闷得紧。

“对了。”她又温声道,“昨夜跟着殿下的那位侍从,臣妾已经派人为他妥善医好伤了,现在正安顿在西厢房,不会被别人发现的。”

“...咳。”谢长庚差点呛住。

他咳地惊天动地,她倒是不紧不慢,慢悠悠替他拍背顺气。

“那侍卫...你都见过了?”

“是。”

惊讶过后,谢长庚便暗暗咂舌。那个叫卫轩的侍卫可比他伤得还重,出于某些原因,他本想将侍卫也一并背回东宫,谁知忽然毒发,之后他便没了意识。不过,他依然记得那侍卫伤得极重,浑身都成了个血人。那般血腥可怖场景,这南氏见了,竟也如此淡定吗?

“...那侍卫叫卫轩。”谢长庚停顿片刻后,又道,“昨夜随孤去办些私事。你没让旁人发现他就好。”

“回殿下的话,臣妾救他一命,也只是因为半夜三更,有人忽然一身是血出现于此,恐惹人口舌。”南雁来平声道,“眼下东宫无一人知晓昨夜种种。就连臣妾也从未看到过任何事,任何人。还请殿下放心。”

他闻言停顿片刻,继而抬眼望她,“...你倒是聪明。”

“臣妾愚笨,殿下谬赞了。”

他微微眯眼打量她,她却依然不卑不亢,面色平静地回应他的注视。

“殿下伤势过重,这些时日还是静养吧。”估计是见他有意起身,她温声道,作势便要阻拦。

“承蒙太子妃昨夜悉心照料,孤已经好上许多。”他却不动声色躲开她要来搀扶的手,挑眉微笑,“应该是你去休息才对。”

估计是见自己也拗不过他,她索性就放了手。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谢长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望着铜镜中自己的脸,依然十分苍白,但事不宜迟,眼下还有诸事等着他去做。无论如何,作为一介弱质储妃,竟敢私自动他的侍从,已是僭越。这种先斩后奏的感觉,令他有些微妙而熟悉的不爽。

若说他前世的确从哪些永无止休的权谋斗争中曾经学到过什么的话,那就是,任何事,任何人,主动权始终要握在自己手里。

他平静望她,却见她依然垂手站在原地,明明方才犯了内宫干政的大罪,倒也不似寻常女儿家般尴尬恼羞,只顾自垂眼无事般的继续斟一壶茶。以至于反倒是他停顿良久。

下一刻,殿外却忽响起一阵匆匆脚步声。

“卑职陆赋求见太子妃娘娘!”

“......”谢长庚一个激灵,便立马往帷幔后躲。

“陆,陆将军?”南雁来也一惊,但立马就反应过来,也上前一步挡在陆赋眼前。

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谢长庚有些事在瞒着她,也清楚此时此刻,无数人都在不怀好意盯着东宫,无论如何,太子重伤的消息绝对不能传出去。

“娘娘可知,太子殿下如今在哪?”陆赋简直急得火烧眉毛。

“本宫不知。”南雁来顿了一下,平声道,“殿下近日那样繁忙,已有数日未见本宫了。本宫又怎会知道?”

“那卑职怎么昨夜听闻,娘娘宫中似有嘈杂混乱,还拿了府内若干止血药膏去?”陆赋虽然被她这一脸正气的表情一唬,但旋即又恢复了狐疑神色。

“...这——”南雁来心中一跳,镇定道,“本宫昨夜闲来无聊,想学着烹制糕点,不小心切到手指了。”

说罢还悄悄拽下桌上一小撮染血布条,缠在手上,“不信,你看。”

陆赋:“......”

“那好吧。”陆赋将信将疑,不过看那布条上血迹清晰,也不好再说什么。

陆赋刚要继续说什么,却忽然听见宫闱深处,似乎有隐约窸窣声。

“那是什么动静?”陆赋眼睛立马紧盯。

南雁来心里一跳,忙走过去将那道宫闱用身子重新挡住。“没什么要紧的,只是...”

“只是什么?”陆赋紧紧盯着她。

“只是,本宫宫中忽然多了只小鼠而已。其实昨夜也是一开始想要抓鼠来着,才闹出了那么大动静。”南雁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陆赋:“.....”

躲在宫闱后的谢长庚:“......”

他怀疑她在挖苦他,但他没有证据。

“可那动静听起来委实不像。”陆赋依然将信将疑。

南雁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睁眼说瞎话:“那白鼠生性敏感,又狡猾机敏,估计被你这么一惊,早就跳出窗外了吧。话说回来,若不是那锦毛鼠性子太野,倒也漂亮得很,本宫还想养来玩呢。真是可惜。”

谢长庚:“......”

...这回她绝对实在挖苦他了吧,绝对是吧?!

但迫于无奈,他有没办法露面,只能咬牙躲在暗处,眼睁睁看她跟陆赋明着暗里地吐槽自己......

“陆将军可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殿下?不若告诉本宫,等本宫见了殿下,也好传达一二。”南雁来淡笑。

“这......”陆赋明显迟疑一瞬,但估计也是别无他法,只好咬牙点头。

“殿下此前便一直让卑职留意着潇湘馆动向。”陆赋禀报道。“谁知,昨夜潇湘馆二楼失火,几乎全被烧成废墟,起火原因不明。”

“...失火?”南雁来也是一惊,忙追问道。“可有死伤什么人?”

“这倒没有。”陆赋摇了摇头,但头摇到一半,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蹙眉改口道,“好像死了个无赖。不过尸|体是账房里发现的,估计是想偷钱。附近的邻里街坊们也都说,那人就是个无赖,估计跟本案没什么干系。”

“对了,那人好像叫赖九。”陆赋补充道。

“知道了。”南雁来皱眉颔首。

谢长庚隔着重重宫闱看去,她依然在与他的亲信交谈。

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竟像是回到了前世。那时他病重弥留之际,她大概也是如此坐在帘幕后,垂帘听政,扶持着他与别人所生的尚未弱冠的继子吧。

重重宫闱遮住了一切,他就那样静静站在原地。隔着帷幔看,终究有些困难。毕竟他生来便是北昭的堂堂太子,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何曾这般静默地站在宫闱之后。

纵使眯起眼,他也看不清任何光影,只能依稀望见她模糊而纤细的侧影。

她倒依然很镇定。

想要瞒住自己宫里藏了个大活人,并非易事,而陆赋显然也不是吃素的,若南雁来又一分一毫的不自然,必定会被察觉到。

但是她没有。

她是那样地从容镇定,以至于有一刻令谢长庚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又一次见到了前世的她,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像一朵浑身长满刺的脆弱的花。

他静静望着她,前世那些明明很古老的记忆再次蜂拥而出,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时他还只是一个落魄的傀儡太子,身边人如鸟兽群散,而她凤冠披霞嫁进了东宫。那样的一个小丫头,就这么进了火坑狼窝,却从来不哭也不笑,每天最多也不过就是在湖心亭对着荷花独自喂鱼。于是他便想,她该是喜欢荷花。

那年盛夏开了一池的红荷花,宫中佳宴上,满朝文武无不心怀鬼胎,向长孙越阿谀奉承,有人一拍脑袋,提议谁先摘下饮凤池中最艳的一朵红荷来,便可择人而献之,谁不知道长孙皇后此生最喜荷花。彼时他只是一介傀儡太子,但他敢为了太子妃摘荷花。

他那时便知道,他的太子妃浑身长满了刺。他也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将那些刺通通拔掉。但是他失败了,又或者,他早就放弃了。

于是他忽然又开始想,自己前世究竟为何不喜欢她呢?

又或者,这辈子他对她处处体贴备至,其实并不只是因为她前世的奋不顾身以死相救。

此刻他隔着宫闱静静望着她,忽觉心跳越来越快,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以至于他忽然有点慌张。

这样想来,他合该是喜欢她的。

但他...又都做了些什么呢?

作为北昭落魄太子,他曾算尽心机,翻手为云覆手雨,不择手段诛尽今昔仇敌;也曾跌到尘泥里,不得不练出这张八面玲珑的笑脸,察言观色曲意逢迎。

拿这么一手底牌打出完美结局,并非易事。他好像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但他喜欢着她...却什么也没做。

又或许,他现在重新做些什么...是否还来得及。

谢长庚看着重重宫闱那端的她,金枝步摇垂下,朱裙雪面,依然清艳绝尘。

那一刻他心里忽然有一种抽丝剥茧般的细密刺痛。

又想起昨夜那个梦。偌大的长安城,十里长街,灯火飘摇。他依然背手合扇走出赌坊,官府衙卫匆匆赶来。

只是终究有些不同了。

梦里的她走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