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残月
“殿下,昨日那太傅...说是今日有事忙,恐怕来不了了。”
数九寒冬,东宫南书房倒也温暖,红泥小火炉,香炭生紫烟。
一旁站着端茶倒水的小黄门说完这句话后,顿了顿,深深埋下头去,专心致志地磨墨。
“知道了。”立在案前提笔写字的少年,墨色缎子衣袍袖口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乌发用雪白羊脂玉冠高高束起,纤细腰间吊一把象牙的十二骨折扇,一张白净面皮上端的是俊眉修眼,身子清瘦的像根雪竹,看起来自是一派雍容贵公子。
“阿七。你说孤这字,练得怎么样?”
“阿七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也是跟在殿下身边,有幸看过不少文人墨客的真迹的。”阿七边磨墨,眉开眼笑,“依阿七来看啊,殿下这字,那是好的不得了!随便拿一张出去都能卖钱!”
“哈,你该又是在奉承我。”少年闻言终于挑眉笑了一下,平静低眼看着自己方才写出来的字,“想来,连这寻常太傅都没有的东宫太子,又能写出什么好字?再写,终究也只是不入流罢了。”
“...殿下这是说的哪的话。”阿七顿了又顿,“三王爷今儿一早,便打马离京了,阿七听说,还是三王爷临走前斗胆上奏,力荐皇后娘娘,要给您寻一位学识更高的太傅来呢。真的,据说那新来的太傅人都定好了,乃殿前大学士徐冲。奏疏都下来了,千真万确。”
“是啊,多年来皇后始终不愿为我寻一位太傅,不愿我读书写字,也不愿看我射弈习武,恨不得东宫太子一辈子就只是个绣花枕头。这东宫的太傅,向来都是走了又来,来了又走。”香炉盘旋升起沉沉香雾,隐约柔软了少年锋利的面孔轮廓。然后他冷淡的声音再次从重重香雾里传出来,“这三王叔倒是对孤极好。”
“...殿下——”
阿七倒茶的手忽然一抖,登时便在白宣上化开了一小片深深水泽。
“孤早就看出,你有话想说。”谢长庚平静道,“想说就说吧。”
“...殿下。阿岁也是同奴才一同长大的,奴才在这世上活得越久,就越发觉得,这人要有做人的福气。阿岁他...没这个福气。奴才还是劝殿下,勿要伤心了。”阿七放下茶壶,深深埋下头去,低声道,“想来三王爷也是...无心之过。三王爷临走之前,知道您爱下棋,还特意留下赠您一副象牙雕的棋子呢。”
“所以,一副棋便能换回一条命吗?”
阿七浑身一抖,瞬间噤声。寂静中,仅有香炭燃烧所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头一天王叔来孤这里下棋,恰好便望见了当时正在偷偷扔桂花糕的阿岁。是阿岁擅自做主,在珍妃忌日时,替孤去了趟紫鸢殿,偷偷摸摸带着些珍妃生前最喜欢的桂花糕去祭拜。却不曾想,祭拜时背影竟被清兰嬷嬷撞见了,清兰又告诉了皇后。这几天,皇后也一直在彻查此事。”
“然后就在同一天,阿岁就莫名其妙地溺死在了废井里。”谢长庚冷淡道,“若不是王叔将阿岁的事泄了秘,这天下,又怎会有这般巧合?”
阿七噤声许久,深深埋下头去,脊背不由自主地轻微发抖。
“阿岁死了,只因他对孤忠心耿耿。”谢长庚终是落下最后一笔,低垂眼帘,抿唇望他,“而你呢。若有朝一日,轮到你替孤做一枚棋子呢?”
“...阿七从小便跟着殿下长大。”
“早在紫鸢殿时,珍妃娘娘就对阿七颇多照拂。阿七至今还记得,刚入宫的时候被诬陷偷了银两,被罚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是珍妃娘娘路过,见奴才可怜,赏了一碗冷饭。若没有那碗饭,阿七早就饿死了。”阿七径直笔直跪了下去,低低道,“日后殿下若有任何吩咐,阿七定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窗外吹进一阵刺骨寒风,挤满雪的枯枝上,坠落下小片细雪。
“起来吧。”谢长庚终是移开视线,侧脸望向窗外,“外面在吵吵闹闹些什么?”
“回殿下的话,今日宫中来了好些世家子弟,所以就热闹了些。”
“哦?那帮人来宫中做什么?莫不是皇后又要办什么见鬼的赏梅宴?”谢长庚慵懒扔下毛笔,往后一倚,懒洋洋后仰靠上椅背,啧了一声。“就那些梅花,赏来赏去,都快要赏吐了。”
沉默片刻,阿七不自然咳了咳,谢长庚便心知自己猜对了。
“咳...皇后娘娘说殿下您这不是咳疾未愈吗?就替您回绝了。”
“岂有此理。”谢长庚挑眉,嗤笑一声,“皇后不让孤去,孤就偏要去。”
待赶到御花园。果然,谢长庚心里就一声嗤笑。什么赏梅宴,明明是咏梅拍马屁大赏。
知道皇后喜欢梅花,好家伙,在场诸人无不深情咏梅,恨不得咏到天上去。
那些个世家子弟,见他来了,果然也一一皮笑肉不笑弯腰向他行礼,接着就又乌央乌央地吵闹了起来,尤其是那赵家的小侯爷,可谓一把阴阳怪气的好手,谢长庚只不过同他们待了一小会,便也觉得无聊的紧,哈欠连连,心里着实有点后悔了。
果然无聊。
这一来二去,他便趁着众人不注意,随便寻了个由头出来了。谢长庚独自在御花园溜达了一会,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湖心亭,这里偏僻,总算也清净了些。没人打扰他,他索性也大咧咧倚坐上了栏杆,吊儿郎当垂着一条腿,斜斜坐着看雪。
这次出来他虽然没披多么厚的锦裘,但胜在喝了壶小酒,身子倒还是暖的。优哉游哉看了会雪,又随手摘了根梅枝子,叼在嘴里逗那些湖里的红鲤玩。要说那些红鲤鱼,也是蠢极了,被他逗的游来游去。就这么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兴致缺缺,已是有点半睡半醒了。
直到不远处几声嬉笑响起。
“快!快拿雪团子打她!她不会还手的!”
倚坐在湖心亭看雪的少年被吵的睁开了眼,愣了一下,眯眼慵懒地朝那边看去。
果然一群小孩围在那里,似乎都在拿雪团子扔某个人,场面热闹极了。
然后那群人渐渐嬉笑着散去,他才终于看清了被围在中央的那个人,似乎是个五六岁的小丫头。
丫头一身蜜合色石青纹织金袄,银线绞珠软绸中衣,在这寒冬腊月里略显单薄,再加上雪团化开的冰水,直接就顺着她的脸颊淌进脖子里了,估计已是冻得不得了。但明明已经冻得手发抖了,却还高高仰着一张脸,微微握拳站在原地。
从他的角度,勉强可以看见她的侧脸,女孩生了一张雪白娇俏的巴掌小脸,一双乌溜溜杏眼湿漉漉的,淡淡细眉如柳叶,不只是冻得还是那胭脂色本就偏暗,两片柔软朱唇呈现某种暗红色,像两片沾了血的薄而冷的利刃。
浑身上下倒是素净,除了发髻里一根光秃秃白玉簪,一样贵重首饰也没有,倒是略显寒酸。
总算是来了点有趣的,他心想。
谢长庚看她强自镇定成这个样子,忽然觉得很有趣,于是也攒了个雪团子,抬手朝她扔过去。
当然,他是刻意收了力的,没和那群欺软怕硬的孩子一样狠狠砸到她身上。
于是那雪团扑簌簌飞快落到那双小小的叶青色高墙履旁边的雪地上,然后它们重新化作一滩松软的残雪。
不得不说,短短的一瞬间,谢长庚已是在脑内想过无数次,她会作何举动。是像惊弓之鸟一般猛地回头,还是仰着那张说不定早已哭哭啼啼的小花脸愤愤看他。不管结果是哪个,都很有趣。
......
但她竟然没有。
只是在原地顿了顿,然后她转过脸来,远远地隔空望向他。
...无趣。预料落空的太子殿下心情没来由地有点不爽,啧了一声。
两人隔空对视许久,终是她率先撇了撇嘴,保持那张自始至终都极其冷漠的脸,转身就走。
“...等一下——”
谢长庚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条件反射开口了。
...该死。他好像、大概、也许是被人狠狠地鄙视了一下。
她却似乎并没有要理他的样子。听到他在叫她,脚步反倒越走越快了。
不知为何,她走的越快,他反倒越是莫名的恼怒,遂把手里的东西一丢。
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
少年竟猛地飞身从湖心亭一跃而下,狠狠一把拽住了她。
***
她终于停下了。
“...让你等一下,你怎么还越走越快了。”谢长庚气得牙疼。“你是不是故意的!”
她猝不及防地忽然转过脸来,那一刻他离她极近,鼻尖都几乎撞上她的额头。他当即就愣住了,二人就这么几乎脸贴着脸对视了片刻,他才终于反应过来,猛地后退一步。
...又后提一步。
再后退一步。
可以了。但又好像有点过了。
少年啧了一声,伸手勾了勾手指头,“...你过来。”
似乎是怀着一种极不情愿的心态,小丫头慢吞吞皱眉走了过来。
“很好。”谢长庚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抬头,看我,对。不是我说,你跑什么啊?”
“阁下方才朝小女丢了雪球,小女便觉得,定是碍了阁下的眼。”她终于第一次开口了。与她这么一副冷淡面孔十分不相衬的,竟是十分普通的类似寻常五六岁小丫头的稚嫩嗓音,竟然还有些该死的软糯,可爱到竟令人欲罢不能,“于是小女就立刻回避了。怎么?阁下有意见?”
“......”
谢长庚勃然大怒,她这是什么态度?什么叫他有意见?!这一番话,说得简直是.....
毫无问题。
“.......”
谢长庚被她实打实的噎了一下,也低头皱眉打量她,噎了良久,咬牙冷嗤一声。
“快搜!你们手脚都麻利点,这里也搜!查清到底是谁折了皇后娘娘的骨里红朱砂梅,那玩意可价值千金!”宫人低声怒骂着朝这边匆匆跑来。
皇后娘娘最心爱的梅花惨遭杀害,一时间宫中人皆惶恐不安。这丫头也不例外,愣了一下,继而也深深蹙起眉来,可紧接着,她就发现了还被少年捏在手里的惨遭折腰的半根梅枝......
“.......”
她低头死死盯着它。而那罪魁祸首倒是反应很快,猛地将手背到身后去,飞速逃之夭夭了。
“...南姑娘?你怎么在这?”搜到此处的老嬷嬷见到她愣了一下,意外地皱了皱眉,但还是耐下性子询问,“南姑娘,你可曾看到什么梅花枝子?”
“.......”
她顿了又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你老往那边看做什么?”老嬷嬷还是起了疑。
“清兰姑姑...小女并未看到什么梅花枝。”她咬了咬唇,弯腰行礼开口,“这附近本就没有那朱砂梅。不过,小女却好像在御花园西边见到过,不若姑姑去那边搜查一番,想必定有所获。”
这番话说得十分得体,三两下就把老嬷嬷给忽悠走了。正独自躲在廊柱后的少年,偷偷瞥见她那副旁若无人的从容面容,不禁心里暗叹,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小丫头还没松一口气,就又被忽然神出鬼没跳到她眼前的少年吓了一跳,幽幽注视他良久,“...你到底是谁?”
“不错。你倒很聪明。”谢长庚抚掌,挑眉慵懒一笑,“我还以为,你方才要出卖我呢。”
“小女与阁下无冤无仇,又怎会出卖?”
他抱臂慵懒倚在廊柱上。“可你出卖了我,就能讨好皇后啊。”
她闻言蹙眉看他,停顿片刻,似乎斟酌良久,犹豫再三,才谨慎开口。“你就是太子殿下...对吗?”
“不错。”谢长庚嗤笑点头,登时她的眼睛就瞪得更圆了,见她终于露出了吃惊的样子,他也瞬间起了某种恶趣味,抬手去捏她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那柔软似雪团子般雨雪可爱的小脸被他揉来揉去,纵是被东捏西捏,脸上的五官却没有任何变动,依然那样面无表情地蹙眉望着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太子殿下请自重。”她一板一眼道,“小女换作南雁来,乃吏部侍尚书南守成三侄女。”
谢长庚闻言沉下脸来,佯装生气地啧了一声,学起了她的语气。“你有意见?”
“...臣女没有意见。只是殿下此举颇有不雅,恐坏了宫中规矩。”
霍。哪来这么个“小皇后”。
他啧了一声,“你喜欢那些规矩?”
她闻言顿住了,果不其然,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蹙眉望着他。
“会写字吗?”
她点点头。
“你会的东西还挺多。”谢长庚啧了一声,在她的幽幽斜视中,用另一只手随手折了根梅花枝子,随手递给她,“诺,写写你的名字。”
“.......”
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同时用那种更加不显山露水的不动声色默默打量着他。说实话,他并不是很喜欢这种带有察言观色般的小心翼翼的打量,同时好像还不只是小心翼翼,更带有一丝一毫的“这人是不是有病?”
长这么大,生平头一次被人这般不加掩饰的嫌弃注视着,太子殿下心甚愉悦,与有荣焉。
迫于淫威,她还是慢吞吞蹲了下来,用梅枝戳着雪地,划出了三个小字。
“南...雁...来。”他一字一顿读了出来。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传令,想见殿下——”一阵急匆匆小跑脚步声传来。
小黄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估计好不容易才在这个犄角旮旯找到谢长庚,然后就撞见了堂堂北昭太子爷在这倚着朱栏,疑似调戏民女。
隧戛然而止,安静如鸡地低下头。
“...知道了。”谢长庚也被吓了一跳,莫名心虚地猛地松开了手,继而若无其事地不耐烦啧了一声,“阿七,那就走吧。”
小丫头一张雪白小脸上还残留几道若隐若现的轻轻指印,他看了又看,终于觉得哪里不妥,于是咳了咳,欲盖弥彰地默默背过手去。
已走出三步远,却又顿了顿,“在这等着我。”
可那场会面终究是太久了,中间还夹杂若干耳提面命似的“谆谆教诲”,皇后阴鸷干枯的嗓音听得他头皮发麻,似乎是看出了他如坐针毡,皇后便有意无意问他今夜用过晚膳了没有,他彼时正出神,下意识地就摇了摇头,等他反应过来之后,面前已是多了一碗面。
“......”
“那殿下就快吃吧。”皇后和颜悦色道,“饿着肚子,总归是不好的。”
好不容易如获大赦般的离开坤宁宫,等他终于赶回御花园时,却早已找不到她在哪了。
独自背着手在御花园转了整整三圈,这才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声音。
闻声敢去,却看见那人正独自缩在高高的宫墙墙角下...似乎在哭。
...该死。
本着说点什么破解尴尬的原则,太子殿下想了又想,沉默良久,轻咳几声,“...笨蛋,你迷路了?”
这一回,她终于仿若惊弓之鸟般地猛地抬头了。
不过他倒也不觉得有趣了,只是看着小丫头一张巴掌大小脸梨花带雨,更加心虚了.......
然后她幽幽望着他,动了动唇,“...你去哪了?”
思来想去,太子殿下终于还是没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口...我刚刚去吃了碗面。
遂顾左右而言他。“看...蝴蝶!”
“...哪有?你又骗人。”小丫头闻言怔怔仰起脸来,对着漆黑的雪夜夜空看了许久,从月亮看到碎星,却终究没能发现除却落雪以外的任何飘舞之物,良久,小嘴一扁,“这都冬天了,哪有蝴蝶。”
“庄周梦蝶,只要心有蝴蝶,便可见蝴蝶。”太子洋洋得意开始卖弄学识。
“...别哭了。”沉默良久,少年终于轻轻跳坐上一颗石头上,吊儿郎当垂下一条腿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终究是柔软下声音来,拿那刚被折下的朱梅再次借花献佛,“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别哭了。”
***
那夜的月亮很圆。
苍白,冰冷,坚硬,仿佛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一般。
若干年后的大雨秋夜,好像也是这样圆的月亮。
一切终成定局,他那自年幼时便深深恨着的仇人终于万箭穿心,死不瞑目地轰然倒下,而作为代价,临死前挥刀狠狠划过了她的脖子。于是谢长庚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捂着纤细脖颈向前跌跌撞撞奔去,脸色苍白如纸。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叫她的名字,想要紧紧拉住她,耳畔有一瞬间的寂静,然后浑身的血液都轰隆隆炸裂开来。
却被她猛地挣脱。
流了那样多的血。明明那样多的血。
以至于他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她怎么忽然有了那样强的力气。
那些温热血液不断从她捂着脖颈的雪白手指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然后她终于跌倒在了大殿高高的门槛前,一双漆黑的杏眼大大地睁着,无神地倒映着天上的圆月。
作者有话要说:emmmm看到小天使普遍对这一章意见很大,那我干脆就今天一次性把这部分回忆彻底更完叭~
本来想追求一下文章节奏感的,这一段字数确实不太好分配【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