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店房间里出来，两个人顺着楼梯向下，韩黎走在王苑的身后，看她下楼的时候小腿微微发抖，突然想起他们刚才是在十三层，而自己眼前这位又是个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坐电梯的，想必来的时候也是从楼梯爬上去的。

他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心中对她的好奇又多了几分。

赵慧雯，对于王苑来说只是个刚认识几天的邻居而已，至于为了她的家事，一路从小区跟踪到酒店，又徒步爬上十三层这么辛苦吗？

“韩黎，我问你件事。”王苑或许是腿发抖得厉害，下了两层之后就伸出手搭着扶手，速度也慢了下来。

“什么？”韩黎跟在后面，也放慢了下楼的脚步。

“这个楼上的住户，平时就这么……多事儿的吗？”她语气颇为无奈。

韩黎猜她本来想说的是“麻烦”这两个字。

“我也刚搬来三个月而已。”他耸了耸肩，“或许只是巧合，所有的事都赶在了一起。”

X的挑战信来的意外，但也算发生在情理之中；出现在蛋糕盒底部的窃听器让他怀疑到刚搬来的王苑，不过很快检验的结果也洗清了她的嫌疑；501陈太太的儿子在学校被接走，事后证明是一场乌龙，而她和201的马先生的婚外情则是一颗□□，迟早都会爆炸。

倒不如说是王苑够倒霉，刚搬过来就碰到这些让人糟心的麻烦。

“还有一件事很奇怪，陈彬明显知道了自己太太和马先生的关系，为什么还会主动帮她对赵慧雯解释呢？”王苑皱着眉头问。

“陈先生是酒店的董事长，是个爱面子的人，当时在场的除了马先生和马太太，还有你和我这两个外人，如果他被戴绿帽子的事被传出去——”他想象了一下那时的情形，抿唇笑了笑，“社区里面无秘密，尤其是家长里短，那些退了休的叔叔阿姨们，平时嘱咐点儿什么事转头就忘，别人家鸡毛蒜皮的八卦倒是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是被人戴绿帽子这种大事。如果传开，恐怕到时候陈先生出门都不敢抬头走路。”

“呵。”王苑冷哼一声，“如果真有那天，我倒想看看他是要面子还是要老婆。”

“你很讨厌陈先生？”韩黎好奇地问。

“我不喜欢一切出轨的人。”

“出轨的不是陈先生，好像是他太太。”韩黎提醒她。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王苑抿了抿唇角，“刚才在那种场合下都能发挥演技，把不存在的故事编得似模似样，经验老道，有前科也说不定。”

“啧，偏见。”韩黎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下楼的时候一蹦一跳，“不是所有男人都像201的马先生那样——哎，其实仔细想想，马先生过得还真蛮累的。听他太太说，他是个二十四孝老公，工作在体制内，早上八点出门，晚上五点下班，六点之前一定会到家；赵小姐有他单位里的每个领导和同事的电话号码，只要加班他一定会拍一张现场照片发给她报备；马先生接电话从不回避，家务事也是能做就做，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可以说马先生基本没有私人空间——但就是这样，他依然可以和陈太太发展出婚外情。”

“人都是永远走在探索极限的路上，偷情也是一样。不偷怎么知道自己还有那么多瞒天过海的招数，有能把谎说得天衣无缝的本事和堪比影帝影后的演技呢？”她一顿，语气骤然低落，“刚才那处戏演得实在是粗糙，要是我看不出来也就算了，可现在明摆着三个人都在演一个，偏偏那个被演的也蠢，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这样一直傻下去，所有的付出——感情、金钱——沉没成本越多，越是不能抽身，就像是赌博，输了的总想翻盘，可掌握主动权的是庄家，玩家再精明，也赢不过坏庄。”

一番言论，让韩黎对王苑的认识又更新了一些。

从她的谈吐当中他可以听出，她似乎受过很好的教育，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甚至有些咬文嚼字；她还有很强的观察力和临场应变能力，哦，对了，她虽然经常受伤，但很能忍痛，是个坚强的女人。

究竟从前的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还是四年牢狱生涯给她带来的改变？

还有，听她刚才一番话，如果没有类似经历绝对不可能有这么深的感悟。

韩黎想起从她搬过来以来，自己也算和她聊过几次，除了知道她有个已经去世的女儿，可从没听她提起过其他亲人，她的父母还在吗？还有她的丈夫，似乎也都没有任何存在感。

她像一根拔地而起的竹子，好像天生就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对所有人保持着距离，可唯独这次对201赵小姐的事情如此上心。

想必是一段不那么令人开心的回忆。

韩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王苑也没开口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从十三楼一直走到一楼。

走出楼道的瞬间，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将身体里的浊气一股脑呼出，连大脑都通明了。

“要不以后我也学你天天走楼梯吧。”韩黎突然开口。

“为什么？”王苑疑惑。

“锻炼身体。”韩黎撇撇嘴，“自从受伤之后，我整个人都颓了，以前天天锻炼也不觉得累，今天帮你搬了几趟土就开始喘，怪不得连高鹏飞那个废物都能嘲笑我。”

“高鹏飞是谁？”

“哦，一个同事。”韩黎说着，两人走到酒店门口，他伸手打了辆车，快步走上前，拉开车门冲她招手，“一起回去吧。”

王苑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走过来坐上了韩黎打的车。

“谢谢。”她声音很小，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韩黎还是听见了。

“不用客气。”他回头冲她笑笑。

第二天韩黎早上照例八点出门，一出单元门，就看见501的陈太太领着儿子站在楼下。

韩黎朝她点了点头，视线落在旁边的男孩身上。

明明天气已经回暖，可男孩身上还裹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他的戴着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两只圆圆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怎么了这是？”韩黎问。

“哦，感冒了。”陈太太解释道，“这不是昨天被我那个朋友接走了吗，带着他去公园转了一圈，结果就被冷风吹着了。”

“春天时冷时暖，小孩子是该好好注意。”韩黎嘱咐道，“对了，之前我跟您说过的事，您还是要继续注意。”

陈太太点了点头。

“滴滴。”

身后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三人一起看过去，陈彬的车停在不远处，车窗降下来，驾驶座上一个年轻男人朝两人招手。

“快送孩子上学去吧。”韩黎见状，忙说道，还朝男孩伸过手去，想摸摸他的脑袋。

“天扬，我们走吧。”

陈太太用力拉了一把男孩，韩黎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男孩的头，就这么僵在半空中，有点尴尬。

“啊，对不起。”陈太太连忙道歉，“天扬感冒了，我怕他传染给你。”

“没事。”韩黎收回手，看着男孩微笑。

陈太太带着男孩转身快步走向陈彬的车，她脚步飞快，像是后面有人追她似的，男孩被她拖着踉跄几步，最后小跑着跌跌撞撞到车前。陈太太拉开车门将男孩推进去，自己也跟着坐上车。

韩黎看着汽车在自己眼前开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怎么像害怕他一样逃得那么急？

他扯扯嘴角，将手放进口袋。

到了队里，还没等坐下，李峰又黑着脸出现在门口。

“韩黎，进来！”

韩黎有点茫然，经过二饼办公桌前的时候拍了他肩膀一下问他：“哎，怎么回事？”

二饼有点儿心虚地别过脸：“你进去不就知道了。”

韩黎疑惑地走进办公室，顺手关上门。

“你昨天下午干什么去了？”李峰黑着脸。

“昨天下午？”韩黎脑筋一转立刻反应了过来，他一拍自己脑门——糟糕，忘了他走之前嘱咐二饼在办公室里等他电话了，而昨天他压根就把打电话这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难怪刚才二饼一脸心虚。

“我一邻居儿子被陌生人带走了，我害怕是X，所以去那个小孩就读的小学了解情况去了。”他解释道。

“了解的结果是什么？”

“结果就是……是个误会，接走她孩子的是她朋友，她神经太紧张了。”

“那你让二饼在办公室一直等着你？你是他师兄，不是他的领导，成天拿他当小弟使唤，我早就想说你了，他也有自己的工作，不是你的助理！”李峰瞪着他。

韩黎无法反驳，只好乖乖认错：“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韩黎，我知道你以前没早没晚习惯了，但现在既然养伤，就正儿八经地遵守单位的规定！这里不是你的游乐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李峰苦口婆心，手里的文件卷起来“啪啪”地敲着桌面，“这里是警队，你是警察，独来独往的亏你不是没吃过。放走X是我们全队的责任，我们追了他这么久，绝对不允许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再犯罪，以后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及时汇报，不能自己一个人去，知道吗？”

“是。”韩黎点头，眼神真诚，“我明白了。”

李峰眼神缓和了些：“对了，昨天我去你现在住的那个小区，还有附近的小学都转了一圈，以前不开的摄像头全打开，坏了的换新的，务必得让整个社区没有监控死角。另外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给小区的住户提个醒，但也不能直说，告诉他们周围可能有杀人犯，他们肯定会急得和你那个邻居一样草木皆兵，我们商量过，认为还是以安全宣传的形式在你们小区搞个活动，如果他真的在附近，至少可以震慑他，让他知道一切都在我们的注视下。”

韩黎点点头：“还是你们想得周全。”

“你也别想闲着，现在整个队里就你最有空，这个安全宣传活动就交给你，时间已经定在明天一整天，我找市局要了一份他们去年在别的小区做过的防儿童拐卖的活动方案，不用你动脑，直接照着做就行。买点儿小礼品，经费你先垫上，回头拿着□□回来队里全报。”李峰绕到他面前，把手里的资料递给他，“这是你们小区所有家里有4-9岁儿童的家庭的名单，回头我再发一份电子的给你，你带着人，一定要做好来参加活动的人的登记。明天老胡会给你一个小程序码，记得让他们扫码登陆自己的单元和门牌号，不扫码的就手写。”

“我带人？”韩黎资料，“带谁啊？”

“你想带谁？”李峰瞥着他。

韩黎瘪瘪嘴：“你要这么问，我肯定是想带二饼，但你刚才不是说，不让他当我小弟了吗，那我就不知道该找谁了。”

“二饼一个人够吗？”李峰沉着脸，“这次我把三组的人调过来和你一起，街道办也会出三个人，再加上二饼，一共八个人，你负责带队。”

“三组……”韩黎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你别告诉我，高鹏飞也在这些人里面。”

“我直接找三组的宋队接的人，不知道他会不会让高鹏飞过来，不过我要提醒你，你和高鹏飞虽然平时不对付，但也是同事，不能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影响行动，知道吗？”

“是……”韩黎叹了口气，“让他帮我，还不如直接给我分条警犬来。”

“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韩黎瞬间直起身子，“领导，师兄，没有别的吩咐了吧？没有我就不打扰您了。”

“滚吧。”

“是。”

韩黎从李峰办公室出门，轻轻松了口气。

转头看到正好和偷看他二饼对上眼，二饼缩着脖子僵硬地转身对着电脑屏幕，手在键盘上疯狂地敲打着。

“别装了。”韩黎走到他身侧，靠在他办公桌的边缘，双手插在口袋里，“你这报告这么写，小心处长锤死你。”

二饼听他这么说，抬头看向屏幕，发现刚才自己在无知觉的情况下“噼里啪啦”敲出了五六行狗屁不通的文字，和自己写好的报告都混在了一起。

他赶紧删除了这几行，心虚地偷偷看他：“黎哥，冤枉，不是我告的状。昨天我是听你的话在办公室里等着来着，谁知道大师兄正好带着人回来，看见我顺手就指我让我去楼下搬东西，我犹豫了一下，结果就被他看出来了，他再一问，我就说是你让我在办公室里等着接应的……不过我搬完东西回来都七点了，也查了来电记录，你根本就没打电话回来，然后大师兄下班，叫我一起走，我没办法，只能也走了。”

看他害怕的样儿，韩黎举起手——摸了摸他后脑勺。

吓得二饼浑身一颤。

“你抖什么，我经常揍你吗？”韩黎收回手，瞪他一眼。

“没有没有，哥你最和蔼可亲了。”二饼笑容谄媚。

“行了，我也没怪你。”韩黎在他身边坐下，手臂搭在他椅背上，“大师兄说得对，咱们在队里都是平等的，我也不是你的领导，没资格成天对你使唤来使唤去。”

“别别别！”二饼一听慌了，“师兄，咱们可是一衣带水的同门亲兄弟，你可不能抛下我，我这就去和大师兄说，是我自愿跟着你的，你没使唤我——”说着就要起身。

韩黎赶紧按着他肩膀把他按回座位上：“我说真的。”他神色认真，“你以前老是跟着我帮我打下手，久而久之我也养成习惯到处使唤你，但其实能进咱们二队的都是精英，论能力谁都不比谁差。破案是讲究团队协作的，单打独斗只会犯错，我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二饼泪眼汪汪：“黎哥，你顿悟了。”

“说正事吧。”韩黎说，“明天一整天三队的人会跟我们一起在群芳小区搞个安全宣传活动，街道办也会给我们出三个人，你联系一下他们，今天晚上7点让他们到这里，咱们开个会。”

“好！”二饼擦擦眼泪，斗志满满。

活动定在明天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半，主要以拉横幅和向居民发放安全小册子的方式举行，居民扫码或者在登记台登记自己的姓名之后，可以领取三盒牛奶作为纪念品。横幅和小册子都是现成的，明天早上二饼会直接从市局的仓库拉到小区。下午四点半到六点之间会组织一场安全宣传讲座，地点是群芳小区正门一进门对着的广场，街道办会配合他们的工作提前摆好椅子和印有安全小贴士的小扇子发给所有来听讲座的观众，并对观众进行登记。

“如果没有人来怎么办？明天可是工作日。”会议室里，高鹏飞问。

“我们已经和附近小学沟通好，每个班的班主任今天晚上都会在家校群里发通知，呼吁家长参加我们的宣传讲座。”韩黎看向街道办的工作人员，问，“你们能提供多少个座椅？”

“下午我去仓库看了，塑料椅子一百多个。”

“好，够了。”韩黎点点头，眼神微微变暗，“现在X迟迟不行动，我们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提高小区里家长的安全意识，也希望至少能起到震慑作用。”

韩黎转身打开会议室里的电视机，将自己下午准备的文件夹打开。

“因为X随时可能会在附近出现，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把他的基本情况给街道办的同志和三组的同事复习一下。”

他点开PPT，第一页就是一张素描图和一张3D模拟照片。

图片上的男人是不怎么标准的国字脸，头发半长，有刘海，脸颊微微凹陷，没有胡子，双眼眼窝内陷，有很重的黑眼圈，人中略长，薄唇。

“这是根据之前幸存受害者的描述和犯罪心理专家的画像共同给出的X的画像，虽然能给出具体的长相，但因为受害者并没有在完全有光的环境下看清过犯人的长相，所以无法给出准确的描述，这张图说像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或是像我也能说得过去，而且距离上一次犯人作案已经过了一个多月，面容是最容易改变的，因此这个画像的参考意义并不大，大家只要对这张脸有个初步印象就好。”

他翻到下一页，是关于X的其他资料。

“猎童杀人狂，他自己称自己为X，身高一米七四至一米七八之间，体型正常，有轻微驼背，鞋码是42码，伸手敏捷，力气较大。在2014年4月到2017年3月累积作案五次，受害人都是6-9岁儿童。作案手法和抛尸地点都没有任何规律，直到今年三月，警方才在根据最近一位受害儿童的痕迹，找到他藏匿儿童的地点，却没能成功将他抓获。”

“没能成功抓获的原因要不要给大家详细说一说啊？”高鹏飞靠在椅子上阴阳怪气。

“高鹏飞，你不想配合黎哥的工作就和你们宋队申请不要来。”二饼一拍桌子，瞪着他，“人家街道办的同事都在认真听着，你捣什么乱？”

他这么一说，三个街道办的女同志都纷纷看向他，似乎也不满他突然打断韩黎的讲解。

高鹏飞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自己犯的错还不允许别人说了吗？”

“抓捕行动是全队人一起执行的，你要是对我们行动的结果不满意，让你们宋队把案子要过去啊？处长信任我们二组，他还没说什么，你高鹏飞比宋队都大，比处长都牛了？”二饼寸步不让。

“吴冰！你胡说八道什么！”高鹏飞气得颈侧青筋一跳一跳。

“好了。”

韩黎沉着脸，“高鹏飞，我们还是以明天的活动为重，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高鹏飞咬咬牙，但也没离开。

二饼看他坐着也不走，眼神更轻蔑了，直接用鼻腔“哼”了他一声。

韩黎继续简单介绍了一下明天活动需要注意的事项，尤其强调了对现场所有参与的居民的登记问题。

“给大家讲这些，希望大家不要害怕，明天活动的时候，即使看到怀疑的对象，也不要一直盯着别人，表现地自然一些。我们会全程录像，你们就当做是一次普通的活动就好。”他最后嘱咐道，“还有，来之前相信街道办的李主任也对你们说过，我也再最后多强调一遍，希望你们不要把今天开会的内容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关于X的资料，你们的家人、朋友、配偶，都不可以，好吗？”

街道办的三个工作人员互相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谢谢。”韩黎和他们一一握手。

一切准备就绪，活动的初衷旨在提高社区居民的安全意识，但韩黎还是从内心里希望，能有一些意外收获。

X既然送来挑战信，就很有可能会出现在明天的活动附近，即使韩黎也没见过他的脸，但他记得他的背影，他跑步的姿势——如果明天他敢出现，他一定不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