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两个哼哼怪

小围猎夏焉虽没上阵,但折腾一趟也累得够呛,回来吃过晚饭立刻彻头彻尾地沐了个热水浴。

白天眯得多,一时睡不着,他穿着中衣散着发光着脚,趴在卧房小案上瞎写练字,练着练着有些出汗,便松开领口,随意抓过手边的书,两指夹着,拇指从中间顶开,对着头脸使劲儿扇了一阵,将书倒扣在案上,继续练字。

外间传来响动,他以为是小方,不料房门“啪”地打开,山水屏风上模糊影像快速闪动两下,竟是程熙大步而来,急急站定,一脸润红,胸口微喘,目光幽深。

夏焉捏着笔抬头张嘴:“???”

这个时候出现,很费解啊。

程熙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克制地发问:“你给我送了獐子?”

夏焉不明就里点点头。

程熙目光一动,只见小案上《诗经》倒扣,明显是正在读,看厚度……别说《召南》,《卫风》都读过了!程熙酒意“腾”地再度上头,向前一步,再问:“你为何要送?”

夏焉眼珠转了转,露出些许不太好意思的神色,小声说:“因为你为我受罚生病。”顿了一下,“但也不全是这个原因。”

他是想说,送獐子的由头是感激面壁淋雨之事,但其实有没有这事并无所谓,毕竟不过是送只猎物罢了。但程熙解错了方向,因为他这一问的深意,在于为何要以送獐交欢作为暗示,在于你对我究竟是什么心思。

于是夏焉这个本本分分的回答对程熙来说信息量就相当大了,他自然而然地将其理解为:你为我受罚生病,我想报恩,自古报恩便是以身相许;但同时,以身相许又绝不仅仅是为了报恩,更多的是别的原因,譬如……

喜欢你。

应当是了,否则他不会这么脸红,还紧张地出汗。

想到这里,程熙被酒意浸润的头皮立刻一炸,脑袋晃悠,眼前模糊,对面的夏焉仿佛蒙了层闪着光芒的纱,微湿的头发、如白芍药醉晚风的面庞、半露半隐的胸口、始终放肆的嫩白双脚……

程熙少有地感受到了衣衫的束缚,少有地失去了分寸和控制,嗓音发麻低声道:“你也太捣蛋了,如此花样百出,让人措手不及。”

夏焉的眼睛嘴巴顿时张得更大:“??????”

程熙紧紧拳头,无奈而宠溺地一笑,上前,躬身,双手环过夏焉腋下及膝弯,轻松一抱,行向雕花大床。

夏焉:“!!!!!!”

什、什么情况?怎么就抱上了?!

还是这种抱法!!!

瞠目结舌正要说话,程熙却伸出食指放在他唇上警告地碰了碰,转身坐在床边,把他搁到腿上,手搂紧腰,贴上那片柔软耳垂,自嘲而甜蜜地一叹,说:“日后注意场合,大庭广众毕竟尴尬。”

夏焉:“???!!!”

百思不得其解中,突然闻到酒味,正想问他是不是醉了,程熙便闭眼沉醉地贴上脸来。

夏焉立刻屏息退后,眼看再退就要摔下去,不退则要被亲上,他果断一推程熙,挣扎落地,与此同时,房门又被撞开,小方冲进来大喊:“殿下!”左右一看,悔愧至极地再喊:“程大公子!獐子是我送的!与殿下无关!”

程熙“唰”地起身,惊悚一震,从头到脚出了一层白毛汗——意外接连砸来,聪慧稳重彻底闭关,小方的话让他觉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心中登时大骇,“你、你是说……”

小方恍然明白过来,忙道:“不不不!不是!程大公子我对您没那个心思!是、是……”急得直喘,“哎呀,殿下和我都没读过《野有死麕》,根本不知道送獐是什么意思!误会!全是误会!”

程熙:“!!!!!!”

程熙:“……………………”

酒彻底醒了。

夏焉光脚站在一边,中衣被抱得歪七扭八,向左边看,程熙错愕羞愤;向右边看,小方急切愧疚,他则满脸茫然,举手道:“那个,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尴尬之后。

程熙面朝窗户负手而立。

夏焉坐在凳上,双脚搭着来回轻晃。

小方站在一旁,痛心疾首地讲了事情的全部。

“……就是这样,我方才去找晨星玩,听他一说,我就赶紧回来……哎,都怪我!”

夏焉总算懂了,摇摇头,认真劝道:“小方,不怪你,怪他们读书太多。”

程熙背在身后的拳头攥紧发红,突然大步走到一边,取下墙上长剑,抬手就要自刎!

“程大公子!”小方飞身扑去夺剑,夏焉也跑上前挥舞双手踮着脚抢,一边说:“没用的没用的这剑只是装饰,没有开刃,死不了人!”程熙身体一僵,怒瞪他一眼,狠狠将剑一扔,再次背身负手。

小方扯扯夏焉袖子,蹙眉摇头,意思是别激他了,正在气头上呢。

夏焉撇嘴,冷不防程熙突然转身,英俊自持的面庞彻底失控,朝他吼:“你不要多想!我今日……喝多了,换旁人这般勾引,也是一样!”

夏焉立刻怒了,同他对着吼:“我没有勾引你!你自作多情!竟然还怪我!”心火点燃,又跑到一边愤愤地踢起墙来,“既然是谁都行,那你走啊!去找旁人!去找苏兰儿!她时刻准备着勾引你呢!哼,你突然闯进来,说那些话做那些事,把我吓了一大跳,你不道歉就罢了,还责备我!我和小方猎了獐子,自己舍不得吃,好心送给你们,你们倒好,净想些污秽!”拼命踢墙,脚背越疼,心中就越气,片刻后终于消停,面壁粗粗喘气。

程熙本是羞愤欲死,一时口不择言,听到这些便后悔了,抬手重重砸在墙上,咬牙切齿地怪起自己来。

许久。

愤怒的喘息渐低,宫灯静燃,气氛平缓了许多。

“是我多想,是我自作多情。”程熙深深叹息,声音软下去道,“但《诗三百》思无邪,绝不是污秽。”

“哼。”夏焉又抬脚踢了一下。

小方松了口气,飞速挪到门口遁掉。

“我这几日的确有些混乱,方才又饮了不少酒,劳殿下……担待。”程熙再道。

夏焉抱起双臂,“哼。”

“小围猎你没上阵?无妨,正打算教你骑射,待到大围猎时……”

“不学。”夏焉骄纵扭头。

程熙吃瘪,站了一会儿,走去屏风外的暖榻坐下。夏焉也坐回床边,瞧着屏风上映出的落寞身影,突然心软:他最近为自己做了许多事,还生病了,哎,说不定就是因为发烧未愈,这才昏头的。

夏焉也后悔了,双脚晃晃,双手在腿面上搓了一会儿,小声问:“你病好了吗?”

半晌,屏风外传来一声鼻孔发出的“哼”。

夏焉:“……”

不甘心地又问:“你说教我骑射,是什么时候?”

屏风上,程熙也抱起双臂,“哼。”

夏焉突然觉得好笑,回想方才的误会和混乱,更觉得奇傻无比。

他起身来到书案前,就着练字的纸唰唰写了一会儿,搬起凳子放在屏风后,站上去,发现不够高,又从凳子上下来,哼哧哼哧地将书案推过去,一路发出闷响。

程熙微微一动,余光来回地溜。

书案推到屏风边,夏焉吁了口气,拍拍手,先上凳子,再上书案,双臂往屏风顶上一搭,将先前写好的纸揉成一团,松手,纸团轻轻落在程熙头顶,又蹦到腿上。

程熙:“……”

克制住抬头看的冲动,他打开纸团,清爽的字体映入眼帘——

“别生气啦,再生气就不英俊了。若再生气,我就唱歌哄你,我唱歌可难听了。”

程熙:“…………”

翻过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只见另一面上随意写满了“镇八方侠”四字。

夏焉觉得程熙应该好了,便从书案跳到凳子上,再落地,要把沉重的书案推回去时,身后突然说:“放着。”

夏焉一愣。

“放着,稍后我来。”程熙强调道。

夏焉知道他是真地好了,喜滋滋一笑,道声“有劳”,跑回床上睡了。

这一日,程熙找到薛晨星,问:“你听说过镇八方侠……吗?”

“当然。”薛晨星拍拍程熙的肩,“你读书少,不知道也正常。”

程熙拧眉,薛晨星嘿嘿笑着:“是闲书读得少。”面色一肃,煞有介事作出说书模样,“镇八方侠乃《古今奇侠》之主人公,一身黑短打,剑术第一流,左腰配银鞘胡式匕首,右腰配流星镖,额前两缕乱发,面容沧桑却迷人,行侠仗义除暴安良,风流潇洒,传奇侠客排名里,他历来居首,为年轻男女所爱。”

“……原来如此。”程熙喃喃道,“你有这本书?借我看看。”

薛晨星一惊,好端端的,堂堂程大公子怎么读起话本来了?!

九月天高,平原短草,宜纵马飞驰。

夏焉起了个大早,将华贵公子袍换作白锦缎箭袖,搭一领披风,头发全部束到脑顶,精精神神地前往京郊学骑射。

与小方到得约定处,只见旷野上立着二马二人,黄马旁穿枣红的是薛晨星,威风凛凛的青灰马旁……

夏焉眼前一晃,走上前去,大惊——

黑衣黑靴,短打束腰,宽肩长腿,身量极高。腰间银鞘弯刀与七星镖闪亮夺目,蓬松长发随意半束,额前两缕潇洒地随着风飘,嘴边一圈浅浅胡茬透着不羁落拓,未修的眉毛略显粗犷,但微眯的双眼和微勾的唇角诠释着大义仁心!

啊!是镇八方侠!

可是……

为什么他长得和程熙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