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你厌烦我吗

夏焉想起程熙有这个动不动就突然醒来的毛病,拔腿就往门外跑,无奈程熙动作更快,“哗”一下坐起来,长腿一伸挑起床边圆凳,圆凳飞向门口,他跟着纵身而起越过夏焉,转身,与圆凳同时落地,稳稳一坐,背靠房门双臂抱起,两腿分开下巴微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夏焉:“……”

会武功了不起啊。

对峙数息,程熙问:“你戳我鼻子做什么?”

“我没有。”夏焉嘴硬道。

程熙加重语气:“我感觉到了。”

“你感觉错了。”夏焉继续嘴硬。

程熙:“……”

缓了口气,不依不饶再问:“那你问在院里跪了多久是什么意思?”

夏焉站在卧房圆桌前,没听见似地一扭头。

“问你话呢。”程熙微有不耐烦。

二人都没想着点灯,静夜沉默略显尴尬,但看不清表情动作又成了削减尴尬的利器。

片刻后,夏焉不答反问:“你酒醒了?”

程熙:“不要岔开话题。”

夏焉:“你先回答我。”

程熙:“是我先问你的。”

夏焉:“我后来居上。”

程熙:“我答了你就答?”

夏焉使劲儿摇摇头:“不。”

程熙:“……”

程熙语气里的烦躁加重:“不过一个问题罢了,有这么难答?”

夏焉晃晃脑袋:“不过一个问题罢了,干嘛非问不可?”

“不要学我说话。”程熙道,“你在我睡着时问的,想来很是重要。”

“就要学你说话。”夏焉道,“我都在你睡着的时候才问,说明一点儿也不重要。”

程熙吸了口气,“那你干嘛要问?!”

夏焉理直气壮:“那你干嘛也要问?!”

程熙那口刚吸起来气猛然一滞,行吧,又绕回去了。

夏焉趁势跟上一句:“而且你不是睡着,是醉酒昏迷,酒量那么差还逞能,还要别人收拾残局,哼。”

程熙一怔,黑暗中,他的脸有点羞愧的红,声音约略微弱,问:“是你扛我回来的?”

“还有脱衣裳、盖被子、擦脸擦手擦药膏。”夏焉不忿地扳起指头,一一数过去。

程熙顿时心头一软,停了片刻,道:“抱歉……多谢了。”

他一退让,夏焉心中便也松动了。二人一坐一站,借着漆黑大胆地目光相对,气氛渐渐转好,不料程熙却仍是过不了心中那关,又问:“你那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夏焉:“……”

好执着!

于是他抱起双臂,也执着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程熙蹙眉:“为何?”

夏焉扬眉:“你会打我。”

程熙匪夷所思:“我何时打过你?!”

夏焉理所当然:“我要是说了,你定然打我。”

程熙无奈:“先说出来,不一定打。”

夏焉立刻抓住把柄:“你看你方才还说没打过,这么快就成了不一定,可见我不能说,一定不!”

话音落,沉默起。

渐渐地,夏焉觉得对面的气息好像变了,似是从轻快转为了沉重,他不禁有点紧张,接着就听程熙发出了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用有些委屈的语调低声问:“老实说,你是不是厌烦我?”

夏焉一怔。

程熙向后靠上门板,苦笑了一下,道:“因为过去的自作主张,以及现在的逼你进学,所以你总跟我对着干。但你很善良,对着干上一阵儿便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太过无理取闹,或许也是因为不想太伤我,所以跟着你就会安分听话。其实,我给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对吧?”

夏焉没料到程熙竟如此直接,一时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黑暗中,程熙的眼眸幽深地闪了一下,问:“你同……阵八方,究竟是何关系?”

“啊?”夏焉莫名其妙,只觉得这问题说不出的诡异。

程熙借着黑暗肆无忌惮地注视夏焉,道:“不好回答?罢了,那换个问法,如果我与阵八方只能有一个陪在你身边,你选谁?”

“什、什么意思……”夏焉彻底无措。

“回答我好么?”程熙坚持道,“最近我总是很混乱,我想找个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夏焉有点被他这意外的言语和表现吓住了,手背后用力扣着桌面。

许久,程熙深深一叹,道:“明白了,我早该明白的。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成婚,即便另有目的,但依旧痛苦,对吧?”突然一怔,面颊红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问我跪了多久是什么意思了……”摇头苦笑,“那个时候,你一定很怕,很恶心吧?抱歉,真地抱歉。”

“程熙我……不、不是……”夏焉额上迅速冒了一层汗,呼吸急促而语塞,程熙仍是平静,继续说:“但我依旧要厚着脸皮让你厌烦,我……是为你好。你知道吗?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担心过,从未。”

夏焉愣住。

“小时候爹爹查我功课,长大了前去应试,入仕后各方周旋,辅佐太子殿下与二皇子对抗,每一句话语每一个决定都可能造成天翻地覆的后果,还有这两年在青州围剿山匪,抓地方豪强,抓官场裙带,也曾十分危险过,但我从未像如今这般担心。”程熙抬头,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着明亮执着的光芒,“我担心,不能让你变好。”

夏焉:“!!!”

“或许你觉得每日逍遥就是好,”程熙道,“然宫廷幽深,今日逍遥不表示可以永远逍遥。纵然不该争斗抢夺结党营私,可至少要为自己打算。说句大不敬的话,有朝一日……你一个光杆王爷,无能无功,无权无势,该如何过活?”

夏焉:“…………”

卧房寂静,夏焉的内心也陡然静了,四肢百骸中方才还烦躁喧嚣的热血凉了下来。他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想:以后、永远、有朝一日,这些他确确实实没想过,不是因为他目光短浅,而是因为他不在意。

他不在意所谓如何过活,甚至对他来说,活得太好反而是种负担,他怎么配呢?

他做过错事,辜负过人,难道不正该庸庸碌碌混混沌沌下去,成为一个笑柄才好吗?

可程熙却为了不让他成为笑柄,发自真心地、孜孜不倦地努力。

怪不得那天建平帝说的是“就像商量的那样”,原来,教导他陪伴他,竟是失望痛苦离开又重整心态回来的程熙提议的。

“你与父皇说好,只管我一个月是不是?”寂静中,夏焉深深吸了口气。

“嗯。”程熙点头,“一个月后,我就要去礼部上任了。”

“那我答应你,这一个月好好听话好好努力,你也答应我,一个月后……”夏焉攥紧拳头,“不要再操心我,打心眼儿里不要,好不好?”

程熙沉默。

许久,程熙叹了一声,起身来到夏焉面前,低头道:“躺床上去吧。”

夏焉:“???”

程熙抓住夏焉手腕,“上床。”

夏焉吓了好大一跳,立刻向后撤身抽手。

程熙没有给他任何逃脱的机会,左手按住肩,躬身,右手从膝弯处一捞,轻松抱起。

又是这样!

不片刻,夏焉被放到床上,又被迅速扒得只剩中衣,再被翻到背面,一只大手按上他的腰眼。

夏焉:“!!!”

这是要做什么?!

扭过头,月光投来一抹模糊的白,投在程熙脸上,映出一脸淡然的神情与一双幽深的眸。

修长的脖颈上喉结轻轻一滑,程熙俯身靠近,夏焉不由自主地脸红,呼吸跟着一紧。

片刻后。

“啊疼疼疼!”

“你轻一点儿!轻一点儿啊……”

“不是你的身子你就这么下狠手吗?!”

夏焉的喊叫从凄厉变为含糊,渐渐染上哭音。

另一间卧房里,小方陪薛晨星熬夜推弹珠,听到声音登时一顿。

薛晨星坏笑道:“我没说错吧?迟早的事。送獐那回你就不该回去。”

小方一脸忧心:“殿下叫得很惨。”

“第一次,没有不惨的,习惯就好。”

“真的吗?”小方一脸怀疑。

“真的,相信我。”

“哦。”小方勉强信了,低头推了一会儿弹珠,瞧了瞧灯下薛晨星活泼开朗的面容,心有余悸地也为他担心了一会儿。

一盏茶后,夏焉叫声渐歇,薛晨星蹙眉嘀咕:“这么快?程熙不太行啊。”

另一边。

夏焉全身虚汗,双目空洞,死鱼一般趴在床上。

程熙揉着他的腰,好生劝道:“你猛然骑射一日,若不捶打放松,明日必定身体酸痛到起不来。现在可以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小方与薛晨星打开一条窗户缝,见程熙抱着瘫软的夏焉去往另一间房,而后独自出来,回了自己房间,薛晨星立即痛心疾首——

“怎么才完事儿就给送回去了!程熙也太不讲究了!”

卧房里,夏焉手脚大开瘫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发疼的脑仁迟钝地回想着今夜的程熙。

模糊不清的影像背后,是地地道道、纯净敞亮的君子,无论出于感情、责任、抑或坚持。

月影入云,深宫内苑,偏僻的如归暖阁暂无人住,一条黑影利落跃过围墙,撬开窗户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