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闭门羹

翌日恰是大雍朝休沐之日。

周文阳昨夜里小心陪着世家里的公子哥们在画舫中寻乐,又安排了几个各有千秋的美人,玩乐了整夜才好不容易搭上了钱家的公子,得了他一个承诺。

可惜楚世子没有去。周文阳叹息一声,这个职位属于护国公手下,若是能搭上楚家的人无疑更是前途坦荡。偏偏楚家人丁稀少、寻不到什么门路。

不过平侯钱家的话应该也够用了。

想到升迁之后的光明前景,周文阳不由得露出笑意来,连彻夜未眠的疲惫也消去不少。

只是到底是不比年轻时候了,周文阳按了按疼痛难消的脑壳,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愤恨不平来——凭什么那些公子哥们整日什么都不用做、只管吃喝玩乐就能功名加身、美人环绕,而他拼尽全力、寒窗苦读二十载,还是搭上了当初陆家的关系才得以进了官场?

陆家……想到此处,他又露出几分快意的笑。清贵的名门又如何?还不是一朝倾覆、满门落不得好下场?

到头来,还是他这种识时务的聪明人能够活得更久。

婢女为他奉了一盏清茶,周文阳接过,顺手在她手腕间摸了一把,惹得那婢女娇嗔地看他一眼。

只是这会儿着实没有精力,周文阳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她下去了。

惬意地抿了一口茶水之后,周文阳闭目养神,不知怎得忽然想起陆家那位小公子来。

那时他屡试不第,求来求去找到了陆家门下。陆老爷确实是个惜才的善心人,听闻有书生拜访之后也不多加为难便接见了他。

但陆老爷又是个规整严苛的,凡是见了人定要先考校一番,唯学识是论。

他那时被陆老爷接连问了几个问题都答不上来,额上沁满了冷汗。正心生绝望之际,忽然听到犹带孩童稚气的清亮声音自门口传来,接上了陆老爷方才问的问题。

那声音虽然稚嫩,却是沉稳徐缓、条理清晰,将周文阳带到了他的思绪里面。

周文阳下意识回头,便看到一位身着锦袍、脚踩皂靴的小少年越步而来,脸庞粉嫩犹带婴儿肥,眼神却是清明沉稳。

陆老爷满意点头:“我儿说得不错。”

“父亲。”陆泛行了个礼,又转头朝着周文阳点头示意。

“可是你母亲要你来催我了?就来就来。”陆老爷捋着胡须笑了起来,“小周啊,这样吧,自明日起你隔一日来一趟,我还须得再多陪着你瞧瞧。”

这话便是愿意帮他了。周文阳心头狂喜,急声道谢。

陆老爷摆手示意不用,携着陆小少爷同他一起出门。待到分道扬镳时,周文阳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只瞧见陆小少爷侧着身子说些什么,身姿笔直如雨后青竹,腰间玉佩反射着阳光。

这是周文阳第一次直观体会到何为世家公子,也是他心中第一次出现这种嫉妒仇视混杂着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那时满以为以陆家的家世和陆小少爷的才学,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倒是不曾想过有朝一日陆家会被抄家。

实在是……让人痛快呢。

周文阳噙着笑意又饮了一口茶水,忽而听到门外侍从来禀:“老爷,门外有一少年公子登门来访,说是您的故人。”

少年公子?想必是钱家少爷了!倒不想他兑现承诺如此之快。周文阳登时大喜,忙道:“快请快请!”

说完又觉得不妥,为了表示自己的恭敬,索性直接道:“算了,我亲自过去。”

周文阳堆着笑脸快步走到门房处,一眼看过去却是愣在了当场。

日光下的少年身量笔直,恰如雪后青松,温雅从容更胜当年。

“陆、陆小少爷。”周文阳唇瓣抖了抖,不自觉地失声道,话一出口便觉自己反应太过,忙收敛了神情做出威严状。

“周寺丞。”陆泛朝他施了一礼,抬起眼睫看他,“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明明遭了难,他怎么还能如此高高在上?看着那双静如平湖的眼睛,周文阳心中忽然起了难以自抑的愤懑之意,又因其与昔年陆老爷的相似而忍不住感到恐惧。

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在水患案中所作所为……不!陆泛不能留!

“罪臣陆泛,你不是被发配陇州了吗?”周文阳抿紧了唇,色厉内荏地喝斥,“竖子安敢在此?”

陆泛神色微顿,从他的态度中读出了什么。转瞬之后,他如常笑道:“看来周寺丞还记得我,那你还记得我父亲吗?”

“不过一介罪臣,我虽还记得,可那又如何?”周文阳冰冷着语调撇清干系。

陆泛唇边携着的笑意淡了下来,声音徐缓中透着冷意:“周寺丞以为,我父亲是罪臣?”

“自然。”周文阳高扬起下巴,强作不屑道。

“景和六年,周寺丞尚且是乡中寻常秀才,五试不第,投卷于陆巡抚门下;景和七年,周秀才拜别陆巡抚,北上朝歌参加第六次春闱,当年阅卷之人为陆巡抚门下……”陆泛忽然笑了,细数起周文阳的发家史来。

那声音并不嘲讽,却叫周文阳莫名有些无地自容。

“春闱何等公平?这就是本官的真才实学。”周文阳扬起的下巴低了下去,张嘴反驳。

陆泛唇边笑意微嘲,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垂在袖中的指节微微屈起。

只是自陆家倾颓以来的种种冷遇讥讽,流放路上的道道斥责鞭打,到底是让曾经骄傲的小少爷学会了低头怀柔。

“周寺丞,我今日前来并无挟恩图报的意思。”陆泛重新挂起温雅和煦的笑容来,眉眼间显出几分诚恳之色,“只是希望周寺丞行个方便,容我收拾一番赣州水患中陆家遗留下来的东西。众所周知,大雍判决随前朝制度,案情结束后,容许相关人等收敛查封遗物。”

周文阳本想以规矩为名拒绝,倒不像他知道得这般清楚,只得转而揪着他的身份不放:“陆小少爷,哦不,罪民陆泛,你还是先解释一下为何被发配陇州的你会出现在京都?”

“自是陛下圣旨召回。”陆泛答道。

听闻陆泛是被圣旨召回,周文阳心中惊了一下,转而又想起水患案范围之大、牵扯之多,朝中哪有人敢在这个关头触陛下霉头?

于是嗤笑一声,赶苍蝇般挥了挥手:“赶紧走赶紧走,我还能当作今天没看到过你。否则本官一个不高兴向朝中透个消息,等着你的就不是流放这么简单了。”

“关门,不必管他。”周文阳背着手回了院中,琢磨着要把陆泛的消息透漏给谁。

不如就在钱少爷那边卖个好?钱少爷好像跟陆泛很不对盘。

陆泛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漆了朱红颜料的木门在眼前缓缓合上,面上神情平淡沉寂,看不出半分情绪。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楚窈暴躁地在一墙之隔的巷子里狠狠跺脚,“周文阳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亲亲不要生气哦。”系统给她安排了一个小风扇,飕飕地朝她吹着冷风,“前期男主角这边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呢,你如果每次都这么气,很容易被气死的。”

“我怎么能不气?”楚窈单是在一旁看着就替陆泛生气,周文阳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

“你看看他那个小人得志的模样,我好想跳出去打他的脸!平时看文遇到这种人都生气,更别说他现在真的在我眼前蹦哒?”楚窈捏紧了拳头,恨不得直接冲上去给周文阳一拳,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陆泛看起来好像很受打击啊?怎么办?”楚窈扒拉着墙角看着陆泛沉默,觉得有点难受,“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前面的记忆暂且不说,楚窈一路保护着陆泛回来,两个多月的时间自认还算了解他,也已经将他当做自己这边的人了。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别人欺负???

楚窈怀着一种激烈的护犊子之情,脚尖一点便从瓦间掠过、踩着屋檐翻到了周府。

“宿主你做什么呢?”系统惊了,急忙劝道,“你冷静一点啊!”

“我很冷静。”楚窈抿着唇冷声回,“陆泛现在就是我家的崽,和叶纤灵凤初芒一样都是保护对象。”

“那你要为他出头吗?可是现在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你们府上和陆泛的牵扯,你要怎么做啊?”系统不安地问。

“怎么做?”楚窈冷冷一笑,“我一脚把他踹到茅坑里。既然他不说人话,那我就让他嘴臭到张不了口。”

系统:“……”可以,这很强大。

*

楚窈自他身旁掠过之时,陆泛便感受到了。

或者说,早在楚窈悄悄跟着他出门之时,陆泛便察觉到了有人跟踪。只不过认出她之时,却是在她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导致气息外溢之后。

被周文阳拒绝虽然让他有些意外,却不至于因此受太大打击,只不过更清楚地认识到了世事与人情。

如护国公府和楚窈这样的人,到底是极少数,于是显得越发珍贵。

陆泛听她气息外泄得厉害,想来是被气得狠了,心中暖意与好笑交杂,忍不住露出点笑意来。

可这点笑意还没完全展开,又听得她翻/墙进了周家。

周家虽不起眼,可府中仍是有数十护卫的。陆泛神色微变,也匆匆翻/墙追了上去。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找着人,就听到府中传来惊呼声:“来人啊!老爷掉进茅厕里了!快找东西捞他啊!”

陆泛:“???”

真亏她想得出来。陆泛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