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尘(上)

大梁元佑初,九清山,悬珠寺。

陡峭的山路上,一片风雪大作,凛冽的寒风彻骨,呼啸的风像是要嚣张地刺入骨髓,冰冻住身体每一寸。

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一个十二三岁,仿若冰雪精心雕琢出的小和尚一步一步艰难往上爬着,他脚腕拖着巨大的沙袋,瘦小的肩膀上背着比自己还高的柴火。

沉重的负荷让他脸上呈现出不太正常的红晕,脚腕被勒得开始红肿充血,肩膀上是背篓的麻绳过于粗糙的毛茬,因为沉重而深深割进细嫩的血肉。

血迹从月白的僧袍处透了出来。

过于冰冷的温度加上单薄到可怜的衣衫,再加上伤口处钻心的痛楚。

无尘的牙齿开始战栗,浑身绷紧,皮肤泛着青紫,他仿佛鼻翼处都嗅到了血腥味,思维开始渐渐模糊,好像整个人的世界都只剩下麻木的迫促脚步声。

然而那张年纪小小却已恍若神赐的容貌上,是平静到冰冷的神情,同这在九清山肆虐的风雪一般,毫无人气。

无尘已经停止心中每日佛理的默读了,他其实已经习惯了每日体能濒临极限的任务,但今日的天气实在太不寻常了。

冷得过头了,他到达不了山顶的寺庙的。他的感官,他残存的理智这样告诉他,可是身体的行动却没有丝毫减缓。

他应该回寺庙。这是他该做的。这是他的任务,是他背负的命运。

无尘的思绪已经快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可是即使是模糊的意志也足够坚毅。

他一步步近乎爬着上了顶峰。

到达寺庙的时候无尘居然还能条理分明地先解开沙袋再放好柴火,他整个人已经昏昏沉沉意识不清了,脸上是越来越不正常的烧红,肩上和脚腕处都渗着丝丝的血迹,可那张脸仍然绷紧着一副再漠然不过的表情,好像他整个人毫发无损一般。

寺庙里院寥寥几人都干着各自的事,老方丈在前院诵着佛经。

没有人往他这边看过一眼,无尘睫翼轻轻颤动了一下,便脱力地蹲下身子不动了。

就缓一下便去挑水,浑身使不上劲了。他低低地告诉自己,每一项任务他都得圆满完成,现在只是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喂?”一个好听的音色传来,带着点暖意,“无尘?”

无尘抬起头,没有表情的脸因为烧得通红而毫无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裹在雪白的鹤绒大氅里,毛绒绒的大领子将里面那张常年含笑的精致脸庞衬得格外温暖。

他知道这是谁,无尘理出混沌的思绪,这是十三皇子梁峤,当年被方丈所批的七杀命格使这位皇子甫一出生就被皇帝厌弃,传作京都的笑话,更有传闻说这位皇子每日都在生死一线,身为皇子却活得猪狗不如,还在九岁时莫名被以“颐养身性”为名发配出了京城来到了郊外九清山的悬珠寺。

这个人他有些印象,但不深,他不记人的。

绷紧了脸撑着身体强行站起来,他还要去挑水。

却在起身的时候因为浑身脱力而虚晃了一下,对面的人将他一把扶住。

“喂我说……”那人似乎想指责他态度,却被入手的滚烫温度吓了一跳,“诶?你傻呀,生了温病还站这吹冷风?!”

无尘听不清梁峤在说什么,却条件反射地挣扎着,想挣开那动摇他意志力的热源。

大梁人都信佛,无尘也是一出生就被高僧告知命属佛门,天生慧根,所以连父母都还没来得及有印象就被抱到了最有名气的悬珠寺做了小和尚。

寺庙里的人都冷冰冰没什么人气,老方丈说他命格极好,命中注定该是可以入佛界的得道高僧。而因此他就该忍常人所不能忍,苦常人所不能苦,锻其身,修其志,明晓佛理,参禅证悟。

更因此,他必须断绝一切七情六欲,不是喜怒不形于色,而是他根本不可以有喜怒,所有的红尘皆该与他无缘。

他须安守本心静修一世。而凡欲为苦,此刻对温暖的欲望正是他的考验。

默念佛经的无尘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梁峤,那厢的人终于忍不住了。

“要不是……我当初也这样过,我管你去死……”低声抱怨了一句,梁峤终于一个手刀将这个冷冰冰的和尚敲晕,解下自己的鹤绒大氅披在衣着单薄的无尘身上,便将人背在背上去了自己的寮房。

……

无尘迷迷糊糊尚未完全清醒时就感觉到浑身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温暖舒适,这种感觉真像是那些香客们所形容的……家的感觉。家,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努力撑开自己的眼皮,不算明亮的光线里,一个垂着眸子认真熬药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他突然就记起昏倒之前梁峤刚出现时惊鸿一瞥的笑容。

那笑容影影绰绰在云雾之中,分明同他从前在梁峤脸上看到的笑容并没有任何不同,但那曾被他第一眼就判定为虚伪的笑容突然在此时,让他的思绪变得混乱不堪。

无尘晃了一下头,彻底清醒过来,心是恶源,形为罪薮……他不能有任何动摇。

揭开厚厚的被子,无尘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白色的里衫,染血的僧袍不见了,肩膀和脚腕处的伤也已经被处理过了。

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无尘怔怔地凝视着背对他的人。

“……醒了?”刚刚熬好药转过身的梁峤挑眉,他的五官还未长开,可却已经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稚气了,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唇边的弧度依稀是温暖的。

“我……”无尘想出口说些什么,可高烧刚退,嗓子喑哑得说不出话,完全不复往日清冽。

干裂的嘴唇和苍白的面容也完全让他失去了往日冰封般的距离感。

梁峤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神情依旧冷漠的小和尚。

比他还小的年纪却已经完全看不出一点少年的鲜活,与其说是像佛门普度众生的高贵疏离,不如说是被压抑人性的冰冷死气。

将汤药吹得温一点端给了无尘,梁峤重新给人搭上被子,这些温柔体贴的动作他做起来仿佛信手拈来。

无尘的脸色还是没有半点波动,他已经忘记该怎样做出表情了,老方丈从小教导他的就是要把属于人的情绪都从自己身上抽离,断欲无求,遂能勘破红尘。

一口口喝下苦涩的汤药,却听梁峤坐在榻边开了口——

“苦吗?”

无尘抬头,他的双眼明亮透彻,就像是他的名字,没有一丝一毫的尘埃,所以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爱。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苦,在悬珠寺多年,味觉也是要摒弃的。

“这样活着,苦吗?”梁峤又开口了,他像是一个与无尘截然相反的人,随时都挂着微笑的面具,眼底漆黑深渊,藏着极致的爱恨。

“本是五蕴皆空,剔除妄念,方逃离一切因果孽障……”

“我问你,苦吗?”无尘的佛理被打断了,梁峤仍然咄咄逼人地看着他,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逃避。

“你身上旧伤不少,都是些身体上磕碰的小伤,却因主人不在意而恶化……你一直没把自己当人看吧?这样不苦吗?”梁峤弯下腰直直看着他,因为离得太近,淡粉的薄唇一开一合,喷洒的热气钻进他的衣领里。

无尘烫得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避开那双眼睛,苦吗?不苦吗?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他,他所承受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所有人都这样告诉他,那一张张脸上或许还有未曾掩饰好的酸涩和恶意。

他以后会成为得道高僧,所以如今的这一切都是他的考验,他不能有任何抱怨。老方丈这样告诉他。

刚想摇头,却被人被迫把头仰了起来。

“真得不苦吗?这样冷冰冰地活着,被迫地把一切情绪抽离,连微笑都办不到。你的世界只有你一个人,这样不会感到可怕的孤独吗?”

孤独?无尘茫然地看着他。

“换句话说,你看到山下的孩子们一起追逐打闹,你听到那些发自内心的欢声笑语,当那些前来拜佛的香客们祈祷自己的家人平安喜乐的时候,你会羡慕吗?”

无尘微微一怔,会羡慕吗?

……他不知道,他的世界本来就只有他冷冰冰的一个人,佛经上让他不能贪恋任何东西,所以他从来都是躲开的,也必须躲开。

只是……他的眼睛飞快地黯了一下。

“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梁峤被他的反问问住了,低头思忖了一会儿。

“为什么……”他忽然笑意就加深了,俊美的少年郎狭长的桃花眼一弯,让无尘想起了他小时候经常去看的那株红梅,猎猎风姿,妖冶夺目。

可是他长大了就不再去了……方丈说,贪恋任何美都是罪恶。

可是那厢少年的笑声还在继续,“大概是……觉得你很孤独吧。”

“明明是相反的命格……可是却是一样的孤独呢……”

他的眼睛里像盛满了细碎的阳光,不灼灼逼人,却是不动声色的蛊惑。

“所以……想温暖你吧……”梁峤像是觉得自己在说笑话,笑容更深了,“真是可笑呢,我这样的人居然有这种想法……”

“嗯,说不定也许是想你也温暖我吧……我很无耻的……”弯弯浅笑的眉眼此刻却比那株雪地里的红梅还要勾魂夺魄。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面就觉得我俩搞不好是同一种人……所以当时就很想和你做朋友呢。”

“现在想再问一次,要做朋友吗?”

“你看你活得这么无趣,我们做朋友,我可以陪你说话聊天,也可以帮你包扎伤口熬制伤药,嗯,还可以随时笑给你看哟!山下那些姑娘们可是很吃我这套的。”那眼里细碎的阳光越发动人心魂。

贪恋任何美都是罪恶。

对美的渴望就是罪恶的开始。

“……嗯。”

真是……太暖的人,太狠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