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复命(一)
对面黑影道,“你是头一回下来吧?”
景卿点一点头,“你怎么知道?”
“下来过一回都知道,这鬼司令就是传送符,所以像你这样下地狱还得给自己认认真真画符的,指定是新来的。”
“我知道你肯定什么都摸不清,好在我做鬼司比你时间久一些,地府也来过几回,”黑影说着扬了扬胳膊示意他跟上,转身往桥下去,一面又笑起来,“还好在哥哥我人好,你就先跟着我吧,还上刚刚欠你的人情。”
景卿:“……”
既然有人自告奋勇给自己引路,景卿自然乐意跟着,急忙快走几步跟上去,问道,“你刚刚怎么了,那么着急?”
黑影道,“哦,没怎么,就是看你的咒画都画好了,一个人用挺可惜的。”
景卿:“……”
两人走了一阵,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也算把各自的家底摸了个大致。
这人叫顾扬清,是钱塘门下一支仙门望族的门生,后来被逐出师们,可身上仙印未清,与本家仍有纠缠,所以一直被留在这无间地狱里,用他的话说,再过几年,怕是招阴司的位子都该传给他了。
景卿听他讲完,原来一场苦情大戏,顾扬清却讲的神采飞扬,不由撇一撇嘴,道,“做这么多追魂索命的苦差,你怎么说得好像巴不得留下来一样?”
顾扬清咧嘴哈哈一笑,“追魂索命的苦差有人替我做,只剩下这么个闲职,我当然乐得留下啊。”
景卿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你的差事有人替你做?!鬼差人人都忙得昏天黑地,谁有闲情管别人?”
“当然不是鬼差,”顾扬清说着神秘一笑,“爱管闲事的另有他人。”
景卿一挑眉,知道不好继续问下去,转脸去看周围的东西。
两人皆为鬼司,行得极快,现下早就出了十里,眼前隐约见得一座白森森的城门,顾扬清卸了脚上的力道步子缓了下来。
“到了。”
“不是还有很远?”景卿才要迈步,便被顾扬清拉着袖摆扯了回去。
“好好看看前头,那不是路。”
借着眼前星星点点的红光,景卿才看清,横在自己面前的是,雾气缭绕的阔大水面。水面极平,不见一丝波纹,眼看过去就像一马平川的一大片原野。景卿心里一阵唏嘘,“这是忘川?”
顾扬清一点头,“自然,”说着拉着景卿沿着水岸走了一阵,进了一间草棚,在里头随便挑了条长凳坐下来,“我们得过忘川,要等摆渡过来才行。”
说着随手拿了一碗桌上摆的东西,仰头喝了几口,“冥府的土特产你不尝尝?”
景卿仔细看一眼这仿似路边瓜棚一样摇摇欲坠的小草棚,几条吱咯作响的老旧长凳,一张颤颤巍巍的破木桌,桌上几只破瓷碗,里头雾气袅袅大半碗浑汤——就跟苍蝇摊子没什么区别。
景卿:“……这是孟婆汤?”
“这东西虽然看上去牙碜,但其中滋味还得是喝了才知道,”顾扬清说着,又从一旁端了一碗,“来来,一口清心澄神,两口涤污除秽。”
景卿:“……”但他还是接过碗喝了一口,在嘴里的时候觉得除了有点涩味,味道跟水没什么差别。
可是咽下去景卿就知道自己错了。
苦、特别苦,苦得钻心入肺。
顾扬清看着景卿皱成核桃的半张脸,很是好奇:“你这小小年纪心里想的东西还不少。”
景卿艰难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何以见得。”
顾扬清好心帮他顺一顺气,道,“这孟婆汤是给将入轮回之人洗去上一世尘俗烦恼的,说白了就是让他们全忘了生前种种安心赴后生,虽说对咱们没什么用处,却也能清俗念,执念越深,这东西就越苦。”
“其实也正常,你这才做鬼司,就是生前如何无欲无求,这新死之人尘愿都还没断净。”
景卿虚弱道,“你喝是什么味?”
顾扬清道,“苦。但比你肯定是好多了。”
景卿:“做上几年鬼司还有清心寡欲的功效?”
顾扬弃:“不,是太忙,完全没时间想。”说这话时他语气温和眼神慈祥有若给孙子讲故事的老祖母。
景卿觉得他还是多喝几碗在这里苦死好了。
两人在草棚里闹了一阵,才老实下来,就见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手上提一只水桶,从前头石桥上缓缓走下来。老妇人沟壑纵横的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把水瓢出来,给桌上几只碗添了水。而后才抬头看他们一眼,“摆渡快到了。”
顾扬清听闻起身,对那老妇人拱一拱手,“多谢孟婆。”
两人起身去忘川边等摆渡缓缓将船靠过来,景卿一张脸黑得就要与青玉面具融为一体,“你没跟我说孟婆不洗碗。”
顾扬清灿烂一笑,“我还没跟你说桌上每一只碗我都已经用过一遍了。”
景卿:“……”
顾扬清又道,“知道碗里是什么水么?”
景卿摇头。
顾扬清指了指两人眼前的忘川。“没蒸也没煮,原汁原味。”
顾扬清腰都直不起来,坐在船上才渐渐收住,见景卿面具地下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怎么?”
景卿道,“这里的事你怎么都知道?”
顾扬清道,“来的次数多了自然就这样了。”
“那你来过多少回?”
顾扬清:“看你这样子,我做鬼司的年份可能比你活过的年岁还长点。”
“你做了二十年鬼差?!”
顾扬清漫不经心点一点头,“二十三年。”
景卿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下,“二、二十三年?!我从前听说鬼差最多不过做几年身上仙印就能消散的!”
顾扬清在他肩上拍几下,笑道,“别激动,这冥府所有鬼司,怕是只有我这么尽忠职守,不然招阴司他老人家也不会想把位子传给我。”
忘川水平如镜,摆渡坐在船头,手里船篙探在水中,动也不动一下,然而不多时船就稳稳飘到了对岸。
两人站在巨大的白石城门前,冥城森然肃穆,黑衣城守高瘦枯槁,肃然严正地朝两人一伸手,“命牌。”声音响亮低沉,听得景卿一阵悚然。
顾扬清倒是十分自在,递上命牌,又道,“城守兄弟,招阴司大人可在城中?”
城守摇一摇头,“中元节阳间有事,大人明日才能回来。”说着从一旁墙上取了块小木牌,跟命牌一起递给顾扬清,“管驿最近人多,你们两人凑活凑活吧。”
顾扬清接过,略一拱手算是道谢,“有劳。”带着景卿由侧门去了管驿。
驿中房间不大,只有一张矮榻,上头摆一张矮几。景卿看了一圈,“鬼司来复命都住在这里?”
顾扬清轻车熟路从一旁摸来一盏油灯点上,“一般来复命都是立时便回,这管驿不是给鬼司的。不过今天如果是你自己下来,八成要在城墙底下干坐一宿。”他说着坐下来,伸手摘了面具,看景卿依旧站在原地,咧嘴道,“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坐啊。”
景卿应一声坐过去,他早先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人气度不凡,如今漏出来的一张脸果真如他所想。
顾扬清看上去比景卿稍年长些,似乎二十七八的样子,应当是生前得道的缘故,眉宇间除了英气还多几分淡然,干净俊朗,叫人看了就觉得十分舒服。
顾扬清很是白皙,这就叫他眼下的一条水蓝的水清纹显得十分惹眼。不过他自己似乎无所谓,指尖在眼下点一点,笑道,“就是它,将我困了这二十三年。”
“你从前……是清河门的人?”这条水蓝色的纹路景卿印象很深,这是清河门的家纹,正支弟子身上都有这么一处,不过位置不一。景卿小时候见过的那两个人这道仙印都是在手上的。
但是水蓝色的清河纹却不常见,若要转成这颜色,需得修为大成才行,也就是说,顾扬清已经是散仙了。景卿不解,“少年大成,为何被逐出师门?”
顾扬清抬头看他,眼弯弯:“与魔物交好。”
景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却听顾扬清道,“这都是些陈年的老事,比你岁数还大,没什么好说的,不如你再换个问题?”
景卿想了想,忽然脱口道,“你可知道些上古正神的事?”
顾扬清先是一愣,而后朗声笑起来,“怎么你这孩子想知道的净是些有年岁的事情。”
景卿脸上发烫,他都不知道刚刚那句话是怎么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干笑两声,解释道,“只是好奇罢了,从前师尊从没给我细讲过。”
顾扬清倒了杯水给他,“水清门藏书阁虽说传的神乎其神,可一些上古仙卷早就自己封卷了,最老的一座藏书阁里头基本就没什么能打得开的书。”
他说的藏书阁是水清门下最宝贝的东西,里头万卷仙卷,自天地之始就有记,号称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天上地下草木鸟兽就没有什么是仙卷里没有的,有时候上界有不闹清楚的东西还得派人去水清门查查。也是因此,水清门的世家弟子各个博学多识,全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百宝书一般的人物。
景卿端起水杯抿了一口,佯作轻松笑了笑,“看来这事世上没几个人能给我讲了。”
顾扬清挑一挑眉,“这可不一定,仙卷虽然见不到,但其他野史杂记我还是看过几本的。”
景卿心头一动,没按住“腾”地一下抬起头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