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顾朝明只想甩抹布走人,但他没有。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强压下逐渐在心中泛滥的无力感,蹲下身拿着抹布继续与桌上的污秽斗争。

污秽清理完,恶心的气味还是弥漫在空中不肯散去。顾朝明开窗透气,闻到别家传来的饭菜香,与自己身旁这股异味交杂在一起,产生出另一种更为怪异的味道。

家里没有专门吃饭的餐桌,以前是有的,被顾涛发疯砸得四分五裂,卖给别人当烧炉火用的木柴。

从那以后变成支个可收放的木桌吃饭。饭桌变草率,对于吃饭的态度也变得草率起来。有时候顾朝明懒得搬桌子,索性就直接把饭菜端到茶几上吃。

从以前的坐着吃到现在蹲着吃,沙发上沾到顾涛呕吐物的地方一片处理过后的水渍,顾朝明不想去坐,他宁愿半蹲半站在茶几旁端着碗吃饭。

顾朝明走到顾涛房门前,推开门叫了声“吃饭了。”

几天不见顾涛吃饭竟然讲究起来,从房里出来看到顾朝明站在茶几边吃饭:“怎么不支桌子吃饭?在茶几上吃不嫌憋的慌?”

说完自己把桌子搬出来,算是瞅了眼桌上顾朝明专门挑选的曲盈逸喜欢的菜。

看过之后一脸这都是些什么狗屎的表情,自个儿边支桌子边语气上扬、好像还挺高兴地问顾朝明:“儿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顾朝明往嘴里送一筷子饭,没有回答,连眼神都吝啬给一个。

今天是什么日子?顾朝明知道也不想说,没必要浪费口舌。

“你不会忘了你老爸我今天过生日吧,老爸过生日你也不表示表示?还把菜放茶几上吃,就炒这几个菜膈应我呢?”

表示表示?能怎么表示?顾朝明知道他又缺钱了,想要钱还说的那么委婉,好像以前从他妈那抢钱的不是他。

支好木桌,原本不太宽敞的小屋显得更加拥挤,快要堵住厨房门。

顾涛一屁股坐在桌边椅子上,让顾朝明去冰箱里拿两瓶啤酒,脸上挂着市场上靠坑谋拐骗获得一点小利而沾沾自喜的人一样的笑:“所以你爸我今天烟都专门挑贵的抽,就是手气臭了点,没赢钱,隔边那个嘴还唧唧嚷嚷的毁兴致。今儿我们爷俩喝一个,高兴高兴,祝老爸生日快乐。”

顾涛说的起劲,桌前吃饭的顾朝明却没有动身的意思。两人像是小游戏里的冰火人,顾涛激情如火,顾朝明这边却冷漠如冰。

顾朝明只淡淡道:“我待会还得去兼职,不喝酒。”

“兼职怕啥,喝点小酒他还能把你给开咯?听话,去给爸拿两瓶酒。”

顾涛想伸手拍拍顾朝明的背,顾朝明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躲开。

顾涛的手僵在空中也不觉尴尬,丝毫不理睬顾朝明的冷淡继续催促。

夏末玻璃酒瓶冰冷,酒瓶上结出一层水雾,凝结成水珠顺着瓶身滑落。

“你自己喝,我不想喝。”顾朝明说。

顾涛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自顾笑一声,拿着啤酒瓶卡在桌角用手一拍,稳定性不太强的木桌被拍得一边翘起。桌上的菜碗也被震得移动位置,顾朝明伸向黄瓜碗里的筷子停在半空。

顾涛开完啤酒,随手拿来一个水杯,拿起啤酒给自己倒了杯,喝一口后又凑过来对顾朝明说:“过生日就要吃长寿面,儿子,老爸也养了你这么多年,邻里邻居都说你是个孝顺孩子,你给爸煮碗面呗,长寿长寿。”

顾朝明躲过顾涛嘴里喷薄而出的啤酒味:“做了饭,吃饭吧。”

本还和气的顾涛突然吼起来:“给老子做碗面都不肯?冰箱里还有剩下的面条,快去!”

顾涛突然提高的音量让顾朝明猝不及防,后边这句“快去”带着命令的味道,顾朝明手中的筷子一抖,抬眸看向顾涛,眼神冰冷,黝黑的眼珠里暗含霜意。

盯了顾涛几秒,顾朝明扔下碗,从冰箱里拿出面条,到厨房随便打个鸡蛋放点葱,没几分钟面条就端上桌。

面碗搁上桌,面汤洒落几滴,替顾朝明表达他的不满,落在沾着一层油的桌面。

顾涛不以为意,还沉浸在对自己儿子“听话”和“孝顺”的满意里。

从筷篓里抽出筷子,顾涛吃面的声音很响,呼哧呼哧怕别人不知道他吃的有多香,从不顾及他人听到这个声音是否还有食欲。

顾朝明吃完饭把碗放到厨房,又从书包里拿出一张五十放在顾涛面前当做顾涛刚问的“表示”,顾朝明知道他如果不表示他今天可能出不了这个门。

整天懒散的人还需要用这种方法来祝他生日快乐,真是可笑。

过生日的人看起来并不满意。

“就这么点?”顾涛吃着面瞅一眼桌上的纸币。

“只有这么多。”顾朝明不想多说。

暑假外出打工,工资没上交,还有今日就能领到的工资,再加上自己原本的家底,一个高中生算得上富足。在顾涛面前顾朝明总是穷光蛋,知道他有钱顾涛更会变本加厉。尽管隐瞒着,顾朝明也还是成为顾涛的流动银行,赊的账他来结,没钱了就回家找他。

“呵,最少也得给一百呗,我知道你有钱,”顾涛咬着筷子先把桌上五十收进口袋,“我前几天打麻将输了,看你抽屉里有两百块钱,我拿走了,就当做你给我的生日礼物。”

嘴边的油在灯光下泛着光,顾涛身体抖动,不知打的是酒嗝还是饱嗝。

顾朝明抬头看向顾涛。

抽屉里丢失的钱果然是顾涛“拿”的。

“下次别乱翻我房间,没钱。”顾朝明冷声说到。

“我儿子的房间怎么去不了了?儿子钱老子花,天经地义。”

顾朝明看着顾涛理所当然的表情,瞬时周身空气都被抽离,绝望如漫天海水盖过眼鼻。

世间没有神灵,只有窒息到绝望的黑暗。

那一瞬间顾朝明只想这个男人从他眼前、从他的世界消失,这样他可能还有一口喘气的机会。

顾朝明仿若无事、一声不发地走到顾涛身后,看着顾涛明明没怎么做事却还冒着白发的后脑勺。顾涛毫无顾忌吸面的响声还在耳边,顾涛甚至抱怨面条太淡。

灯下顾朝明庞大的黑影笼罩着四十多岁的顾涛,像要将他吞食。

求你从这个世界消失吧!

一只宽大的手掌从后边抓住顾涛的头用力往下摁,想把顾涛的脸摁进面碗里,把他的脸摁进油腻的面汤里,让他也尝尝无法呼吸的滋味。

顾朝明站在电灯下,站在他即将死去的父亲身后。

电灯照得他脸上没有一点阴影,像他生活中从未出现过的天使。

恶魔就要从这个世界离开了。

天使正在处决他。

他是个不称职的天使。

顾朝明以为自己下手的时候会笑,可并没有,他的手在发抖,心脏跟着颤抖。

“杀人犯!”

“你终于要动手了吗?”

“杀死他!”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顾朝明开始恐慌,他寻找着声音的出处,却发现那声音来自自己心底。

顾朝明突然醒悟惊吓地收回手。

他刚刚在干什么?

松手之后顾朝明深吸一口气,呼吸紊乱急促。

眼前是一个“杀人未遂”的犯罪现场,而他要杀的对象现在生龙活虎、怒气冲天地对他发火。顾涛气急败坏地从椅子上腾起,脸上带着油腻的面汤,在灯光下反光。

可笑又可怕。

眼前昏黄灯光晃动,出现交叠的幻影。顾朝明还惊于自己刚刚的做法,下一秒就被顾涛一巴掌扇得头歪向一边,身形一晃,差点站不稳,脸颊红肿又热辣。

几个响亮的巴掌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杂乱无章却处处伤人的拳打脚踢。

顾朝明被打得只能后退,身体的疼痛连带着眼前复杂光影变化,人影幢幢,恶魔手臂抬起,落下之处是闷声忍耐。

后退两步没注意到身后,被椅子绊倒,“砰”的一声,□□与木质家具碰撞的声音。

右肩感到一阵直达神经的刺痛,唇上的湿润一点点地快速地蔓延,红得艳丽,在顾朝明唇上开出一朵嫣红的花。

顾朝明闭上双眼,头仰靠在身后撞上的家具上,像是在忍痛,如果多关心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受伤的肩膀被凸出的抽屉把手顶着,只会更加疼痛。

顾朝明不是在忍痛,而是在赎罪,为自己刚刚所做的事赎罪,以他自己的方式。

他憎恨这个男人,他害怕这个男人。

他曾在这个男人殴打母亲的时候拿起尖刀。

他曾在梦中将尖刀刺下。

但梦终究是梦,今天,也许下一刻,就会变成现实。

顾涛没那么多心思去关心顾朝明在想什么,顾朝明倒下后他的拳打脚踢改为斥责咒骂。

顾朝明在咒骂声中手撑地借力站起身,手部用力右肩泛疼。

顾朝明走回房间,不管右肩的疼痛甩手用力关上门,整个肩膀像被折断。

门板震得墙灰脱落,震到门外的顾涛火气更旺。

顾朝明将被他暴力对待的房门锁上,可怒骂声还是黏人地想方设法从门缝里钻进来。

因为威信受到挑战而暴怒的顾涛开始踹门,门板还算坚强,承受住顾涛的猛踢。

顾朝明不去理门外的叫骂,拉开书桌椅子坐下,打开书桌上的台灯。灯光亮起,点亮那一小片天地,有灯光照耀,顾朝明才发现自己手指不知擦到哪里,食指和无名指上都被蹭破了皮,蹭破的皮黏在手上往外翻着,伤口处殷出血来。

房间里没有镜子,顾朝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找来几本书充当手机支架,摆好手机又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创口贴盒。

踹门声在这时停止,之后是厨房的水流声,再然后是大门被狠狠关上的声音。

“和你妈一个德行。”

顾涛留下这么一句。

顾朝明没有去理,撕掉手指伤口翻出的外皮。拉扯之下刚刚撕走外皮的地方又有出血的痕迹,伴着轻微疼痛但不足挂齿。

刚支好的手机在安静的房间中震动,顺着书脊滑落在桌上,顾朝明拿起手机一看是苏炳发来的信息。

“我和我那小女友分手了,老子现在又是自由身!”

苏炳这分手速度还挺快,顾朝明看完信息没回,点开摄像头又放回原来的位置,继续贴创口贴。

贴完手上的伤口才开始处理脸上的伤口。

额头的伤口传来细微的痛楚,有点撕裂感,被顾涛打的时候拼命护着额头,还以为伤口裂开了,但拿手机一看,好像又没多大事,顾朝明有点无从下手,便没去处理。

处理完伤口顾朝明靠在椅背上,被撞的右肩一碰就疼,仰头看到有些潮湿的房顶,心中如这房顶一样潮湿、烦闷。

他想起小卖部成姨的话。

“你这么好的孩子,怎么摊上这么一个爹呢?”

成姨认为他是个好孩子,可顾朝明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他不适合好孩子这个词,他打架抽烟,不愿学习,没一样和好孩子搭边,是个坏学生典型,但这些都不是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坏学生的原因。

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学生,甚至不能算是个好人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的成绩,也不是因为他的性格,而是他曾经想要杀死自己的父亲。

他欺骗人眼,是个披着孝顺外衣的“杀人犯”。

他刚刚又想杀死顾涛。

顾朝明记得那个尖刀割破手指的夜晚,记得香烟烫在手背的疼痛……也许某个忍不住的瞬间,他就会提起屠刀,挥向那个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十几年的男人。

这件事他从未与他人诉说过,从未对人提起内心的害怕。

顾朝明将桌上的创口贴装进盒子,放回抽屉,收拾好走出房门。

客厅里一片安静,灯还开着,桌子也没收,面碗还在桌上,筷子一支在桌上一支在地上,客厅里一片狼藉。

顾朝明收拾好客厅才捡起地上挨打时被打掉的棒球帽戴上,提着保温桶去医院。

老妈入院的原因顾朝明不想提,无非就是那个暴怒踹门的男人。

走出楼道时夕阳已落,夜幕四合,顾朝明拿出手机给苏炳回信息。

“你这小子速度够快的啊,谈的快分的也快。”

再困苦,生活还是在继续。

对面苏炳秒回:“这不,那小妹妹幸好不是赖死赖活的那种,痛痛快快说分就分。”

和苏炳一路聊到医院,进病房前顾朝明掏出口罩戴上,怕老妈看到脸上的伤,惹她担心。

戴口罩时顾朝明忽然想起在学校遇到的那个奇怪的少年,想起他指间捏着的小黄花。顾朝明笑,他现在和那个不知姓名的黄花少年一样,棒球帽、口罩全副武装,只差一副无镜片黑框眼镜。

推开门,病房里还算安静,电视声音开的很小,还没房内的聊天声大。曲盈逸垫着枕头靠在病床上,正和隔床的病人闲聊,看到推门而入的顾朝明,她笑着说:“来啦。”

“妈。”顾朝明走进去,和邻床的阿姨问好,一边问老妈今天感觉怎么样一边弄上桌板,将保温桶放在上边。

“今天有点晚啊?”曲盈逸问站在病床前开保温桶的顾朝明,一看他还戴着口罩,“大晚上怎么还戴着口罩?”

顾朝明内心顿时建起防备的墙,曲盈逸的视线在他脸上不停徘徊。被老妈这么看着,顾朝明觉着自己脸上这层口罩仿佛透明,起不到一点遮挡作用,脸上的伤在老妈的视线下无所遁形。

将饭菜摆出,顾朝明动作有些大,他尽量移动身体,借此笨拙地躲开老妈停留在脸上的视线。

“外边灰尘大,听说这几天有雾霾。”顾朝明撒谎,连一个递汤勺的动作都怕曲盈逸看出端倪。

他自知自己的躲藏笨拙而粗劣,怕曲盈逸不信便转移话题:“你儿子准备的都是你喜欢的菜,怎么样,喜欢吧?”

曲盈逸躺在床上,目光移向窗外。病房在高楼,窗外只有一片无尽的夜色和星星点点别人家的灯火。

“雾霾?我怎么没看到,这几天天气挺好的啊。”

顾朝明笑了笑,随口胡诹:“你就当你儿子怕他太帅,怕被别人看见,你也不想你儿子随随便便被哪个小姑娘拐跑吧?”

曲盈逸心中有自己的猜测,笑着戳他的脑袋:“你这孩子,不害臊。”

“难道你儿子不帅吗?”顾朝明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歪着脑袋耍帅笑问。

邻床的病人听他们娘俩谈话,不禁笑着和曲盈逸说:“你儿子帅的,以前见着还说谁家儿子这么帅呢。”

“是吧,众望所归啊。”顾朝明的语气中带着得意。

曲盈逸边吃饭边笑:“别这么说他,越说他越自恋。”

“我哪自恋了?”顾朝明问。

曲盈逸吃着饭笑他,看到老妈的笑,顾朝明口罩下带着伤口的嘴唇也忍不住勾起。

老妈开心就好,一起生活这么多年,顾涛是什么样的人,老妈肯定比他还清楚。老妈是真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没说,顾朝明心里没底,但只要老妈还笑着,老妈开心就行。

曲盈逸看着面前顾朝明特意准备的饭菜,她只是在上次顾朝明来看她的时候随口说一句想吃家里的菜,顾朝明便准备好这么多菜,还都是她喜欢的,曲盈逸吃着心底泛酸。

懂事的儿子坐在她身边看电视,想到自己做的事,曲盈逸内心愧疚,心头梗塞,根本没有胃口。

强忍着心中愧疚吃完饭,曲盈逸在顾朝明要走时叫住他。

“朝明。”

声音极致温柔,母爱在短促的两个字中奔淌。

“嗯?怎么了?”顾朝明疑问地看向老妈。

曲盈逸盯着他的脸,顾朝明心中不禁一紧,老妈看出来了吗?

提心吊胆地在病床前站了好几秒,曲盈逸才缓缓开口问:“你还得去兼职吧?”

她终是说不出口,只能用别的话题代替。

顾朝明点头:“今天最后一天。”

“晚上路黑,你回家路上小心。”曲盈逸坐在床上看着顾朝明。

“嗯。”不是看出来才叫住他,顾朝明松了一口气。

得到老妈的关心顾朝明在口罩后笑,也因为口罩的抵挡曲盈逸没有看到顾朝明因为她一句关心而诞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