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9章

昨天的作业很多,这是顾朝明在早读课上抄完一半作业时得出的结论。

终于抄完政治这门长篇大论工作量霸主的作业,顾朝明停下笔,合上作业本,一直固定没动的右肩突然改变姿势,整个肩膀里刺疼像闪电一样刺啦一路而过。

顾朝明忍着疼,表面却一点变化也没有,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右肩的伤不存在。

他早已习惯忍受从顾涛那突如其来新加的疼痛。他不会与人诉说,也不希望别人太关心他,但早晨苏炳和岑西立对他的关心,他虽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温暖一片。

苏炳以他这双慧眼看穿,所以经常说顾朝明闷骚。

早读课教室里读书声朗朗,顾朝明拿着抄完的政治作业,看一眼身边读书的岑西立。

今天是老陈的早读,岑西立这书读的心不在焉,老陈刚还在教室过道转悠,现在又没见着人。

岑西立无法从顾朝明的表情中看出他肩头的疼痛,两人对暗号互看一眼,岑西立一点头,顾朝明收到,从座位上站起身,将作业本换到没受伤的左手,喊一声同样也在抄作业的苏炳。

朗朗读书声中一阵书页的哗啦声从教室上空飞过。

顾朝明将作业扔了过去,一个三分球,苏炳伸手准确接住,一扔一接,两人配合默契。接到作业苏炳对扔作业的顾朝明竖大拇指。

身后一阵凉风,苏炳竖起的大拇指见鬼一样快速收起,顾朝明知道事情不妙。

扔完作业还没坐下,教室后门口传来教导主任的声音:“这干嘛呢这是?”

特有的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同学们的读书声因为教导主任的到来顿时停住,目光从课本转移到后门边上立着的顾朝明和教导主任身上。

顾朝明在全班同学的注目中回头,看到教导主任严肃的表情,以及他头上的新假发片。

顾朝明觉得这假发片挺真的,但还是被他认出来。

顾朝明一直都是教导主任那的常客。也是奇了怪了,每次做点什么事都能被喜欢戴假发片来掩饰秃头事实的教导主任撞见,背个空书包回家都能在路上被教导主任骂。

一次在办公室思想教育时,连带着苏炳一起。教导主任认识苏炳他爸,对苏炳倒是轻言轻语,一副别怕、我是你叔啊的表情,到了顾朝明这便是一顿狂轰乱炸。

在教导主任对苏炳“我是你叔啊”的亲切谈话中,一旁无聊站着的顾朝明发现教导主任头上有点歪掉的假发片。

夹在脑袋上,一甩一甩的。

教导主任还不知道自己的假发片歪了,谈完话朝他俩挥挥手说:“回去上课吧。”

天知道顾朝明忍得多辛苦,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噗嗤一声笑出来,苏炳也看到了,两人一走出办公室关上门,相互对视一眼,同时泄洪一样大笑起来。

后来教导主任肯定发现他假发片歪了,从那天起假发片戴得格外认真。

教导主任没老陈那么好说话,老陈能让你坐下,教导主任肯定不行。

顾朝明能感觉教导主任有时候其实挺烦他这个差生的,但又很有教学精神地每次都教育他。

教育地点就近,在操场就操场,在办公室就办公室,早读课的教室为了不打扰同学,那就走廊。

只有顾朝明一人被叫出来,走廊上教导主任开口第一句话不是质问他刚刚干嘛,而是先对他的仪容仪表做出一番教育。

“校服给我穿好,第一颗扣子扣上,怎么还戴着这帽子,还觉着帅呢?”

顾朝明眼神无语地到处乱飘,什么都看,就是不看眼前的教导主任。

从仪容仪表到刚刚在干嘛,再到学习态度,教导主任一番训总结下来就一句话。

“你能不能少给我惹点事,少被我抓住?”

顾朝明心想:“我也不想遇见你啊。

老陈在顾朝明被训的中途姗姗来迟,他只是去上个厕所,没想到回来顾朝明就被教导主任给抓了。

在走廊罚站,教导主任训完走人,老陈过来问他怎么回事,问完让他进教室。

坐回位置上,岑西立停下读书躲着老陈问他:“没事吧?”

“没事,就说了几句。”

顾朝明想继续抄他的作业,却发现自己的作业本在岑西立桌上。

“怕你肩疼,帮你抄一些,我这快抄完了,你抄别的。”岑西立说。

其实顾朝明将肩上的疼痛隐藏得很好,完全不形于色。岑西立并不知道他伤的有多重,也不知道他疼不疼,但看他早上被苏炳一压就骂人,猜测应该是挺疼的。顾朝明被教导主任叫出去训,岑西立看到他桌上留下来的作业,便拿过来帮他抄一些,也能减轻一些做作业的痛苦。

顾朝明看着眼前温柔如水怕他肩疼帮他抄作业的岑西立,内心突然被柔软的关心包围。

也许是顾涛的殴打让岑西立和苏炳的关心无限放大,剧烈的对比与落差让顾朝明心中泛过一丝酸楚,这份酸楚差点泛及眼中,被顾朝明强忍下去。

酸楚过后是甜,被人关心的甜。

顾朝明伸手想摸摸岑西立的头,岑西立躲开他的手。

岑西立躲开后对他说:“顾帅,去医院看看吧,要不学校医务室也行,这么疼也不是办法。”

顾朝明点头:“会去的。”

顾朝明没想过今天他会和罚站这两个字紧密相连,也没想到他今天和教导主任的孽缘还没断,同时也没想到会再见到他。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却又平淡似他往常的生活。

也许从那一刻起,不,顾朝明觉得应该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就一点一点开始偏离原来的轨道。

偏离的速度太慢,他太粗心,一直到后来回过头才发现。

第二次罚站来得很快,在交完作业后的第一节课,英语课,脾气暴躁的卷头发小老太婆的课。

高二二班的英语老师因为一头棕黄色小卷被他们背地里叫做贵宾犬。她人虽瘦弱,肚子里却时时装着一肚子气,顾朝明觉得里边应该装的是煤气吧,一点就炸,叫她煤气罐更合适。

英语老师手捧英语课本在教室来回走动,夏日一袭碎花裙在风扇下慢慢飘拂。

英语老师是个很注重外表的人,和老陈差不多的年纪,每天上班都还化着精致的妆,鞋子也精心搭配。

隔桌的刘光宇正和他同桌讨论英语老师的新裙子,顾朝明坐在他们旁边隔着一条过道玩数独,他们讨论的声音就这么飘过来。

碎碎的,顾朝明没去关心,他手握铅笔,手边一块橡皮,将数独本压在英语课本上。

岑西立照旧好学生上课认真听讲,不时一个英语单词从口中蹦出,顾朝明盯着数独本填上一个数字。

这样的生活一如往常。

隔桌的人换了个话题,少年人思想开阔,想到什么说什么,顾朝明的思想却聚集在那本小小的数独本上,聚集在数独本里一个个小框一个个数字上,以至于英语老师何时开始发怒,为什么他正好就撞枪口上都不知道。

顾朝明还沉迷于他的数独之中,英语是他的弱中之弱,他和苏炳相反,他一直没去背那些弯弯曲曲的英文单词。身边的岑西立推推他的手,示意他英语老师让他站起来。

顾朝明有点不明所以地站起身,看向台上怒气正旺眼妆都快气掉的英语老师。

“顾朝明,你在干嘛呢?”

一节早读再一节英语课,顾朝明一个早晨收集到两句“干嘛呢?”

连着两节课被骂,连着两节课都被叫到外边罚站,这种体验怕是学校没几个人能有。

迷茫中顾朝明抱着他的数独本走到走廊上,和早读课一样罚站。

莫名其妙。

顾朝明回想着英语老师叫他出去罚站的脸。

出教室时偷偷把手机也带上,苏炳发来一条信息:“顾帅,你怎么回事?”

顾朝明回复苏炳:“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发火我都不知道。”

苏炳手机放在桌下,手指飞速打字,他这么明显地玩手机都没被抓,顾朝明一个最后一桌低头玩数独的倒被抓了。

苏炳:“你是不是今天运不好啊?假发片和贵宾犬轮着找你麻烦。你去拜拜佛,去去厄运。”

顾朝明:“你啥时候变神佛论者了?我就出来罚个站而已。”

半节课,拿了数独本出来,顾朝明还想说解解闷,现在有苏炳陪他聊天,这本数独怕是白带出来了。

因为是上课期间,走廊里安静一片,无人经过,顾朝明遮都不用遮一下,大胆地玩着手机回复苏炳。

直到对面走过一个不是他们班的老师他才有所收敛。

顾朝明把手机装进口袋,为躲避那个老师视线飘出教学楼,飘向远方,假装是一个认真罚站的好学生。

这视线一飘,飘得远了些,飘到远处一对并肩走着的女人和少年身上。

他们走在学校远处的过道上,过道上有树,无风,他们的身影不时被障碍物抵挡,时隐时现。

隔的远了,阳光又灿烂,让人满眼都是夏日的热量。顾朝明看不清那人的容颜,只能看到他身上蓝白色的夏季校服融在灿烂的阳光里,合着夏日的热浪融成一团,化不开,边上带着因为热浪而形成的绒绒光感。

少年应该很热,顾朝明这么想不是因为看到少年脸上的汗珠,他们之间隔着的距离连脸都看不清,更别提汗珠。

顾朝明只是看到朝教学楼走来的少年提手用手背匆匆抹去额头上的汗,少年身旁戴墨镜的妇女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东西,应该是纸巾,在少年脸上细细擦过,但被少年制止。少年从女人手中拿过纸巾,自己给自己擦汗。

从服装和动作来看,顾朝明推断他们应该是一对母子。

这么溺爱的吗?汗都得帮着擦?顾朝明想。

还是因为关系不好?不让擦?不是亲生的?

一连几个问题,几个假设在脑子里蹦出,顾朝明觉得自己想的太歪了,脑洞太大。

隔的远,没法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好判断。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走廊上只有他一人,顾朝明比在教室还自由地拿出手机,告诉苏炳他刚刚看到的场景,苏炳硬是让他拍张照片给他看。

顾朝明:“这有什么好拍的?男的你又不是没看过。”

苏炳:“你忘了?昨天老陈说来新生,这个点才来,还拖亲带故的,我猜楼下那个就是我们班新生。”

苏炳这么一说,顾朝明才想起昨天他们一起谈论的、说是最好不要靠窗的新生。

他昨天还说了别人的坏话,今天一转眼就把人家给忘了。

顾朝明:“别想了,是个男的,又不是女的,你锅里的也没了,另寻芳草吧。”

苏炳直呼老天不公,别的班就给美女,他们班就给男的。

就算转学生是个男的,苏炳的好奇心也让他还是想先看一眼:“顾帅,你拍张照片给我看看新同学长啥样。”

顾朝明笑一声:“你是被昨天的初二小妹妹吓到改口味了?要和西立一起找男朋友了?”

苏炳:“你滚吧,老子还没那么不经吓,还是喜欢小美女的。”

顾朝明发给苏炳一个呕吐表情:“只要是美女你都喜欢,美少年我觉得也不差,你要不要试试?如果真是个美少年也不亏。”

顾朝明打着字忍不住笑。

苏炳:“我就算找男朋友也不像西立一样找尤三金那种傻逼。”

尤鑫不知道被他俩骂了多少次,每天都得提出来骂,恐怕现在正在打喷嚏呢。

苏炳对转学生的好奇心绝佳:“你就拍张给我看看呗,我给你看着贵宾犬,她正写黑板呢,看不到的。”

顾朝明相机都已经打开,却还是逗苏炳:“太危险了,我不。”

举起手机,摄像头对准刚刚看到少年的过道。

屏幕上路边灰色的地砖,过于曝光的阳光,还有飘落的树叶,就是没有那个少年和妇女。

顾朝明调整着手机,终于将少年的身影框进手机屏幕里。他们走得比顾朝明想的还慢,还以为他和苏炳聊天的功夫他们应该能走到教学楼下,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距离。

这样的距离,顾朝明可以看到妇女一直在说话,不时抬手指着一个方向,给身边的少年导游似地介绍着学校。

顾朝明将手机摄像头对准少年,把镜头拉到最大,却还是不怎么能看清脸。

顾朝明便一直举着手机等他走近。

镜头跟随着少年移动,手机屏幕上景色变换,少年永远在框中。

逐渐走近,顾朝明通过手机看到少年逐渐清晰的脸。

内心惊讶。

是他。

那个昨天好心帮他捡传单的少年。

无边的夜色转变成灿烂的阳光,没有头套的阻挡,顾朝明更清楚地看到少年的一举一动。

举着手机的右肩一阵刺痛,仿佛在提醒他昨晚的事,在提醒他他的罪恶。

顾朝明心情蓦然沉默,莫名恐慌,举着手机的手僵硬地跟随着少年移动。

他原以为只是昨晚的一次萍水相逢,没想到今天还能在学校遇见。

他没想过会再见到他。

苏炳又发来一条消息,顾朝明回过神匆忙点下拍照键,随意拍下一张,没有挑角度,没有聚焦,少年的容颜怎么拍都好看。

顾朝明发出照片后说:“我见过他。”

苏炳:“????”

顾朝明说得非常简略,随便概括他昨天遇见少年的过程,将前边的顾涛将自己的自我谴责通通略过。

轻描淡写,寥寥几句。

文字的传达能力此刻在顾朝明眼里无限放大,顾朝明怕太了解他的苏炳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出他此时的心慌,怕苏炳从短短几行文字看出他内心的想法,看出他向顾涛伸出的手,看穿他的罪恶。

他连顾涛两个字都没提到却还是如此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