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谁也没有想到,居然是刚才和苍劫长老剑拔弩张的顾横洲,此刻出面打了圆场。

“苍劫长老脾气火爆,性格直爽。他适才虽然出言不当,但并非怀有恶意。贺西楼,你这些推论,未免有些过了。”顾横洲依旧是清冷高华的模样,他的声音像是春昼湖的湖水,激荡在碎冰上,水风生凉。

顾横洲说的话,不管说的是什么,贺西楼都会放在心上。他看向顾横洲,表情自然而然变得温和起来。

钟观山一直注视着贺西楼,此刻心中突然一动。

云端之上,脂玉一般高远冷漠的神明落在人间,沾染上人间的温度。那双清空澄明的紫黑色眼眸,因为有了感情,变得流光溢彩。

贺西楼笑了笑,“师尊说的自然有理。”

顾横洲看了一眼苍劫长老,又看了一眼贺西楼。

他这个圆场打得本来就不情不愿,贺西楼还要听他继续说下去,他却不想费心。

贺西楼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两人挨着坐,桌子将上半身挡住了一半,贺西楼戳戳他的手腕,示意他再说两句。

顾横洲看向苍劫长老,微微沉吟,缓缓开口:“苍劫长老对待徒弟毫不藏私,一向尽心尽力,师徒感情甚笃。他对徒弟寄予厚望,今日之举虽不合理,但却合情。”

苍劫长老的表情已经由一开始仇视愤怒,变为对顾横洲的感激和信任。

顾横洲说的这些话,完完全全说到了他的心里。

贺西楼知道顾横洲不愿意继续说下去,笑着点了点头,“师尊说的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师尊之前也向我提起过,苍劫长老嫉恶如仇,修为高强,是我辈楷模,今日多有得罪,还请苍劫长老见谅。”

苍劫长老摇摇头,对着贺西楼露出一丝警惕,却是实心实意对顾横洲道谢:“多谢剑仙。”

贺西楼微笑道:“既然是一场误会,诸位也不用放在心上。多谢诸位远道而来,还请在云渺派好好休整几日。”

钟观山道:“仙尊放心,我会好好安排,不会怠慢贵客。”

贺西楼和顾横洲起身离开。

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无论来时对这位新任仙尊抱有什么样的心思,此时此刻,长门殿中的所有人,都不自觉恭敬行礼:“恭送仙尊。”

走出长门殿外,顾横洲御剑,贺西楼依旧站在他的身后。

云渺山山岚弥漫,清凉的山雾带着丝丝水汽,将顾横洲的发梢浸得发凉。

贺西楼悄悄勾起一缕发丝,低头轻轻嗅了一下,清淡幽远的沉水香不太浓烈,但仔细品,还是能分辨出来。

该给师尊房间的香炉里添香料了。

顾横洲转头看了贺西楼一眼,正巧看到贺西楼低着头,“干什么?”

贺西楼松开手,手中那缕头发随着顾横洲扭头,流水一般从指间滑落,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在想,该给师尊房间里的香炉添香料了。”

顾横洲没料到贺西楼居然在想这种微末小事,“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贺西楼知道顾横洲的意思,他凑近顾横洲的耳边,低声说道:“师尊,一大早就要应付这些人,做这个仙尊真的好累。”

他的声音又低又柔,不像是抱怨,反而像是变着法子撒娇,和长门殿中果断干脆的样子,完全是两个人。

顾横洲掐了一个隐匿咒,然后看向贺西楼,冷道:“让我落这个人情,有意思?”

刚才贺西楼把苍劫长老彻底逼到无路可退的时候,借着桌子的阻挡,在顾横洲手心里写下“帮他”二字。

所以顾横洲才会突然转性,说出那些为苍劫长老解释的话。

“师尊,那个苍劫长老还是有点本事的,你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出言救了他,他一定对你感激不尽,以后有什么事情,也一定会尽心竭力地帮你。”贺西楼轻轻说道。

“我有什么事情,能需要他帮忙?”顾横洲淡淡地扫了一眼贺西楼。

顾横洲没料到,贺西楼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照顾横洲的想法,这个苍劫长老这么不给贺西楼面子,他们也没必要给他面子。他刚才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和苍劫长老打上一架,身体力行地教育苍劫长老,话不能随便说,更不能在他顾横洲面前,随意诋毁贺西楼。

可惜他的计划,被贺西楼完全破坏了。

贺西楼伸出手,给顾横洲捏肩膀,安抚顾横洲的情绪,他可不愿意顾横洲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不高兴,“师尊,得道多助,他欠了你的人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何况那个苍劫长老本来也不是什么坏人,正如你刚才说的那样,他脾气火爆,但也心直口快。这种人嘴上得罪人,但确实也是有口无心,没必要和他计较。”

顾横洲嗤笑一声:“你倒是好心,可惜我看苍劫长老领不了你这份情。”

“没关系,他能领师尊的情就够了。”贺西楼继续捏着肩膀,面带笑意,“现在正是修真界休生养息的时候,如果云渺派和紫霞山再起争斗,魔族定会趁机兴风作浪,到时候对整个人族来说,又是一场灾难。”

顾横洲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心里暗自叹气,贺西楼确实聪明,刚才长门殿上,几句话的功夫,就能扭转局势。但他性格仁慈,苍劫长老当着众人的面诋毁他,他却仍然不愿多计较。

贺西楼顾及大局,他做了恶人,让自己这个师尊做了好人。他什么好处都没能得到,苍劫长老丝毫不会感谢他,反而对他依旧仇视。但他却给苍劫长老找了台阶,消弭了一场争斗,甚至维护了修真界和整个人族。

罢了,也只能自己多照顾他,免得他又受人欺负。

至此,顾横洲彻底放下心,天道所言实属无稽之谈,这样的贺西楼,明明是个正义凛然的小可怜,根本不可能黑化。

沉昼剑落在寝殿的高崖上。

寝殿外几棵苍松凝碧,青针细细密密,顾横洲一身白衣,静静走在云海青松之下,腰细腿长,身形挺拔秀丽。

贺西楼走过去,突然开口:“师尊,这里似乎太素净了些。我在想,要不要将别院的梨花移过来。”

顾横洲转过头,有些疑惑,“为何要将梨花移植过来?”

贺西楼心里一沉,“师尊,难道你不准备住在这里,还是想回到别院吗?”

“移植梨花和我住在这里有什么关系……”顾横洲敏锐地捕捉到矛盾所在,“你以为我喜欢梨花?”

“难道不是?沉镜峰别院附近,还有万剑坪周围,都生着梨花,我以为师尊是因为喜欢,所以才选的这两处地方。”贺西楼难得有些错愕。

顾横洲仔细回想,这才意识到确实是这样,不禁有些哑然失笑,“不是,那两个地方原本就有梨花,倒是让你误会了。”

贺西楼道,“不过师尊倒是很衬梨花,尤其是练剑的时候,雪剑寒光,梨花如细雪飘落,鸿飞冥冥。”

顾横洲想到,贺西楼特意带他到摘星崖练剑,摘星崖崖顶便生着一小片梨花林,想必也是贺西楼花了心思找的。

贺西楼又问,“那师尊喜欢什么花?我移植过来,师尊推开窗户,便能见到。或者种在小苑,幽亭敞轩,吃饭的时候也能看见。”

顾横洲笑道:“哪有这么细致讲究?不至于为此大费干戈。”随手指了指角落,“那不是有花吗?已经足够了。”

贺西楼往角落里看过去,寝殿正院修建得气势宏大,富丽堂皇,偏偏墙角不知哪来的几枝早樱,不过半腰高,纤弱幼嫩,大概是这个春天刚萌发出来,没被值扫庭院的弟子清理掉。

早樱含着花苞,还没有彻底绽放,嫩粉色在云渺山的绵绵春雾中,更显朦胧。

“这怎么行,师尊,不费什么事,你喜欢什么花,就告诉我吧。”贺西楼跟在顾横洲身后,他也不拉拉扯扯,但就是缠着顾横洲。

顾横洲被他缠得没办法,“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只要开得好看的都可以。”

贺西楼一心要替师尊把住处布置得妥当,听了这话也不在意,笑道:“那就多种上几种,春天的时候,桃李杏花,迎春玉兰,牡丹海棠,紫荆含笑都能开。夏天,该轮到茉莉朱槿,玉桂红蕉,紫藤合欢了。秋天要多种些桂花,师尊喜欢桂花的香味,扶桑木芙蓉,旱金莲香雪兰都开得不错。冬天种上各色梅花,按着花期布置好,能开一整个冬天。”

顾横洲被他说的又想笑又无奈,“这还不费事?要是照你的说法,就是人间富贵宫殿也没有这么夸张。”

“师尊,你本来就应当享受最好的,几枝花算得了什么。”这是贺西楼打从心底里真实的想法,因此说得无比诚挚。

“哥哥!”

两人已经走到寝殿门口,季青临从屋子里出来,一下把贺西楼挤开,抱住顾横洲的胳膊。

贺西楼猛地被他推开,踉跄了一下。

顾横洲伸出手,拉了他一把,眼神慢慢沉下去,“贺西楼,你说要移栽那么多花木,你确定现在能做得了?”

贺西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