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六十三章

记忆里是一片猩红,甜腻的血腥气。

那个该被他唤作“娘亲”的女子几乎被撕成了碎片。

受伤的腿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他拼尽全力向大海走去。回首望见阮澄捂着腹部,鲜血从指缝渗出,掏出竹筒向天空抛去,他知道片刻之后,就会有护卫到来。

沧海之上,明月初升,很容易让人想到“花好月圆、岁月静好”一类的词句。阮诺走向那轮圆月,恍惚觉得那月上的阴影是横斜的桂枝,一伸手便可折下。

冰冷的海水漫了上来,他被拥进了巨大的湛蓝色的怀抱,或许下一刻就会梦醒,醒来之后仍是日升月明,却已是另一番天地。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梦醒来,他还是他。

他打量四周半晌,发觉自己在一间破庙之中,受伤的腿已被包扎好,身下是一张半旧竹席。身边的破碗中放着干瘪的馒头,豁口的瓦罐中盛着清水。

“笃笃笃——”

只见一个破旧僧袍的老者,拄着竹杖走进庙来。

阮诺正欲起身,被老者堪堪拦住,出口相询,却见他嘴唇翕动,咿咿呀呀了半晌,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摆摆手——原来是个哑巴。

阮诺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向老者表示感谢,猜测他应当是这破庙里的老僧,而自己不知是如何被他捡到了这破庙中,难道这其貌不扬的老者竟是世外高人?

阮诺耐下性子,与他比比划划一通,也没弄懂自己是如何来的,只得作罢。

过了一月有余,阮诺腿脚好得差不多了,便辞别老僧,离开这个名叫“碣石”的小镇,前往如画似梦的江南。

他在金陵城的茶楼中初次遇见符止时,便隐约察觉到,这所谓的“初遇”实乃“重逢”。正应了符止那句话,“兜兜转转总会遇见。”

几乎所有人都渴求“命中注定”的情爱,所以台上的才子佳人才会演出“前世今生”甚至“生生世世”的戏码。

符止与阮诺饮酒时曾说:“你遇见何人,这便是命运。”

阮诺点点头,苦笑道:“可我们往往无法选择。”

“就像我,我不希望阮澈是我的父亲,阮澄是我的兄长,可我别无选择。”阮诺伏在桌上,醉意爬上他的四肢百骸,他如海中的一尾鱼,在过往之海中与符止相遇。

“我从小就不知道我娘是谁,不知道我爹为何那般待我,好像我是他的仇人……我在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可我做什么都是错,什么不做也是错……直到那天,我听到了我爹和阮澄对话,原来我来到人世便是最大的错。”

“你知道太奚经么?呵呵,你应当知道吧?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阮诺忽然吃吃笑起来,抬起头与符止目光相接。良久,又垂下头去,将脸埋在手臂上,衣袖上冰凉潮湿的触感,直直地凉到心里。

“太奚经的前半部分可以独自修习,可最关键的后半部分需要与炉鼎同修。”他的声音闷闷的,像从深洞中传来,“鲛人体内蕴有灵珠,因此灵力超凡,是修习太奚经上好的炉鼎。可炉鼎要心甘情愿才行。”

“我很佩服阮澈,不知他究竟用何方法,骗取了一个鲛人女子的芳心,这个女子名唤烟罗,就是我娘。后来,我娘发觉了他的阴谋,以至于他临死之前还未修成太奚经,反而走火入魔,死在了我手里。”阮诺说罢,轻笑几声,似乎甚是愉悦,笑意还凝在脸上,眼泪却簌簌落下,“可惜我娘为了护我死在了阮澄手上,后来得某位高人相助我才得以逃出升天。”言毕,他深深望进符止眼底,似在他眼里找寻答案。

符止静静与他对视片刻,伸手将他脸上的泪水拭去,轻声道:“我会帮你,帮你杀死阮澄,帮你夺回花月城。”

“那样我欠你的岂不是太多了?”泪水似乎将醉意排解了几分,阮诺又为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你娘亲是鲛人,你算是我的半个族人。”符止修长的手指细细摩挲酒盏,清冷的神色中混着几分春日将暮的哀伤。

阮诺轻叹一声,道:“你知道的……鲛人和人的孩子往往只是常人而已,我也不例外。”

“那就以身相许?”符止恢复了往日轻佻,剑眉微微上挑。

阮诺作出认真思索的神态,笑道:“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提这样的要求按说也不过分,不过你想要的只是我以身相许?”

符止莞尔道:“你想问我为何救你?”

“我姓阮,你应当恨我才对吧?”阮诺心上仿若有一个创口,一枝荆棘从创口堪堪伸出。

符止静静地望着他,半晌才低语道:“我相信你,你和他们不一样。”

阮诺良久无言,那枝从伤口伸出的荆棘开出了哀艳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