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亡灵地铁(1)

裴策大概花了三秒钟的时间接受了眼下的现实。

轻微晃动的车厢、过道两边静默无言的乘客、玻璃外急速掠过的黑暗与屏幕荧光交错。

手里拉着拉环,毫无疑问,他应该是在一列地铁上。

这幅画面看上去应当是最普通不过的日常,如果他三秒钟前不是正坐在会议室听季度报告的话。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感到些许眩晕,手指轻按太阳穴,四下打量着眼前的处境。车厢内或低头看报、或听歌刷手机的乘客安静得出奇,无论男女老少,脸上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麻木呆滞,个个都活像被996压榨的上班族。

处处透露着诡异。

接着,他的目光落到眼前一青年身上。青年约摸比他矮上半个头的身量,散落的长发到腰际,映衬他那张略带青涩的脸显出几分苍白感来。他唇色有几分病弱般的浅淡,双眉微簇,样貌极为惹眼。

黑色的衬衫露出锁骨,腰身偏纤细。他抱臂依靠在车门旁,双目紧闭,胸口起伏,似在忍受什么难捱的梦境。

与周围的死寂显得格格不入。

“富林站,到了。”公式化的地铁广播响起,打破了这一刻的沉寂“开左边门,下车请注意安全。”

列车开始缓缓减速。

裴策收回视线,下意识抬起左臂,却意外没有发现常年带着的手表。于是他从口袋中掏出一部手机,直接进入主屏幕,一眼便注意到了上面的日期。

2020年6月21日,星期日。

6月21日,夏至,每年的选拔日。

至此,裴策心下了然。

地铁停下,裴策刚站稳身形,地铁的车门缓慢打开,展露出空荡荡的阴暗站台,宛如怪物张大了吞噬一切的巨口,无端得使人心慌。

就在此时,前一节车厢猝然传来惊呼。

“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地方?”

“嘘!嘘!”声音听上去仓皇急切,“你小点声……你不要命了?!”

“关你屁事!老子现在就要下车。”略粗犷的男声低骂了几句,紧接着是粗暴的推搡,“滚,操/你/妈/的别妨碍老子。”

“谁知道你现在突然下车会发生什么?我们现在是一个队的,你自己要寻死别搭上我们!”

凌乱的脚步伴随又一道男声的插入,此人声音相比前二者更为冷静:“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种地方,现在是什么情况是个人都心知肚明,别妄想下了车就能平平安安离开回家去。”

“是啊是啊,你怎么肯定下了车不会遇到危险?”

“我呸。”却是收敛了不少。

继而停下了推搡。

裴策周围的乘客麻木而呆滞,依旧孜孜不倦地做着他们先前手头上的事,即使是在发呆的对隔壁车厢发生的一切也毫无反应,仿佛他们身处两个不同的时空。

收回手机,裴策再度抬眼,见眼前的青年依旧一副睡得不怎么安逸的模样,双臂似乎抱得更紧了些。于是自己转身,长腿一迈,打算绕开其他或依或立半死不活的乘客,到前面的车厢看看情况。

异变就在此刻发生。

前一节车厢乍然响起女人的尖叫,辱骂与哭喊骤响,混乱与骚动陡生。

“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我!”女人的声音充斥着恐惧,“我也是人!我不是鬼!我不要下车!”

“别废话,你先下去探探路!”

“你疯了吗?!”

“我操/你/个疯婆子!放开!”

嘶声力竭的喊叫震得裴策耳膜疼,有什么被碰撞而倒地。他加快了步伐,刚走入前节车厢,就见到眼前乱作一团:满脸泪痕的卷发女人面朝里侧、死死扒着车门,身后一满脸胡渣的阴鸷男人不知何时跌出了车外,此刻正一手拉扯着女人的长发、一手围在她的腰身想将她拽出列车。车厢内分别是一身穿格子衫和一戴眼镜的青年正在想方设法帮助女人,一人抱着一手臂将她向内拉扯。这场拉锯使得女人痛苦万分。

胡渣男还在满口污秽:“狗/娘/养/的□□给我松手!”

格子衫反唇相讥,涨得满脸通红:“是你自己想要下车,你凭什么拉别人下水!”

“救命……”女人面白如纸。

地铁车门上的红灯开始闪烁,意味着车门即将关闭,急促的“滴滴”声无情而可怖。在场所有人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

裴策面色一沉,正欲上前,忽然一道人影从他身侧急速掠过,似有风扬起。只见得黑衣长发的青年三步并作两步片刻间就来到卷发女身前,双手伸出,露出两截略纤细的手臂,搭上胡渣男凶狠地向外拉扯的手,拇指狠狠向下按去——

“咔嚓”一声。

胡渣男因疼痛发出凄厉的哀嚎,松手向后踉跄了两步。

卷发女人顺势往车厢内跌去,倒在长发青年怀里。

车门开始关闭。

未知的恐惧和不安笼罩上胡渣男的面庞,他也顾不得被折断手的疼痛,大跨步冲上前,右臂向车内伸去。然而车门并没有像通常地铁上的一般缓缓关闭,而是在胡渣男手臂已经伸入车厢后猛然闭合!

又是一声痛呼,车门却丝毫没有再度打开的迹象。

一切发生得太快,在众人实际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拖曳一般,胡渣男的手臂竟然即刻向后缩去,车门随之乍然紧闭。

地铁没有立即启动。

还未看清胡渣男的去向,仿佛被人按下了开关一般,原本惨白昏暗的站台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列车内的众人望向车窗外,默契地选择了缄默不语,只是身体的紧绷透露出了警惕的状态。就连卷发女子也在断断续续的抽噎中抬起头来,浑身不住地颤抖。

“发生什么事儿了?”

一精神矍铄的老者缓步而来:“我老远就听见你们这里又哭又喊,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格子衫脸上虚汗连连,刚欲开口,忽然双目圆睁,短促的惊呼几乎要冲破喉咙。

车厢外痛苦的惨叫,发了疯似的嘶喊令人不寒而栗,混杂着血肉的撕裂声、骨头被碾碎的断裂声、嘎吱嘎吱的咀嚼声,紧接着是尖锐而刺耳的长啸,仿佛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往脑袋里钻。

砰!砰!砰!

一只、两只……无数只粘稠的血手印往车门、车窗玻璃上拍,速度越来越快、数量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宛如骤雨接连敲打,仿佛携带着无尽的怨恨与诅咒,原先透明的车窗玻璃逐渐被染成血红,猛烈的撞击使得整个车厢开始晃动。

似乎下一刻玻璃就要碎裂,这些不甘的、愤恨的、贪婪的血手印就要席卷吞噬一切。

卷发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流。老者弯下脊背,干瘦的手指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料。格子衫已经抱头蹲在了角落,还站定的眼镜男都抖如筛糠。

裴策面无表情,握紧身边的栏杆,眼底晦暗不明。

余光扫到那黑衣长发的青年,清瘦的背影依旧挺拔。只见他抬起手臂,在恶鬼作祟的嘈杂凌乱背景音下,僵硬地拍了拍卷发女人的背。

裴策很轻地哼出了口气。

又是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啸。

如同突如其然的出现,车厢外的血手印蓦然归于平静,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消失得无隐无踪。

列车再度回归死寂。

如果不是血红的玻璃提醒着他们刚刚发生的那令人肝胆俱裂的一幕,胡渣男的死亡、车厢外的鬼怪,一切就好像一场梦一般荒诞又血腥。

伴随着列车再一次的缓缓启动,那公式化的广播女音再度响起——

“亲爱的乘客,欢迎来到绝境之域。现下达本关主线任务:乘坐‘亡灵地铁’至天乐广场站。请注意,本次地铁为单程列车,祝您旅途愉快。”

明明是报站式的普通女声,却透露着种诡谲的笑意。

停顿了两秒。

“本次列车终点站安中路。下一站山松新村,开右边门。请把爱心专座留给有需要的乘客。”接着重复了一遍英文播报。

广播音一停,眼镜男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靠着栏杆一点点滑坐到地上,嘴里嗫嚅着:“绝境之域……竟然真的是……绝境……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裴策丝毫不感到意外。实际上当裴策意识到自己来到绝境之域的处境之时内心也有种对命运的无力感,只能说人不应该有侥幸心理。

每年的夏至日,总会有一部分人从他们所身处的现实世界中消失,这样的事情已经持续了整整五十年。仅计算华夏,起先消失的人口数量还维持在每年夏至日一千左右,但由于华夏国人口基数庞大,本身每年要失踪的人就不计其数,因而开始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直到零零散散,有一两个消失者又重新出现。

他们口径一致,纷纷向人诉说自己被拉入了一个“可怖如地狱一般”的地方,在里面遭受了“噩梦般的经历”。一个两个,还只被世人以为是失踪后遭受了什么非人折磨精神失了常。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失踪,逐渐重新出现的失踪者也一点一点为世人描述出这个充斥满死亡、鬼怪、杀戮的地方,这个在地球上完全不存在丝毫痕迹的空间。

被称为,绝境之域。

五十年来,人们对于绝境之域的了解越来越多,再没有人会把它当做疯子的胡言乱语。人们始终活在每年夏至日的恐慌中,这一天是绝境之域选人的日子,因而又被称为“选拔日”。随着时间的推移,绝境之域越发猖狂,从原来的一次千人,到现在的一次万人。

曾经的绝境之域只挑选20岁至40岁的男性,近两年更是疯了一般,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什么样的人都可能被选上,年龄上限不断提高、下限不断降低。

但不管被拉入人如何、人数多少,每年能够全须全尾活着重返的,在华夏国最多只有两人。

有人猜想绝境之域将全球划分为了几个大区,而每个大区每年只有两个重返的名额可以竞争。陆续的回归者可能是五年前的失踪者,也可能是十年前的失踪者——绝境之域有它自身的一套规则。

当下的世人或多或少会去学习了解这些已知规则,甚至做些准备,以防某年不幸被拉入这恐怖的境地。但是几万人在几十亿的人口基数对比下依然是0.01%的概率,太多人存有侥幸心理,总以为不会轮到自己。

就连裴策也这样以为,尤其是他们家已经存在一位绝境之域幸存者的前提下。

他们家这也太倒霉了。

怎么看都是倒霉到只剩下钱了,裴策心中喟叹。

短暂的自怨自艾间,那名武力值似乎奇高的长发青年已经将卷发女和老人分别搀扶至地铁车厢内的空位上,低声安抚,积极得宛如学雷锋的少先队员。

危难可以拉近人与人的距离,但长发青年在自身处境同样未知的情况下,向陌生人释放的善意也未免太多了些。直到他安顿好这一切转过身来,裴策这才注意到他的样貌。

先前在同一节车厢,青年闭着眼的时候,给人更多的感觉是些许病态的白与无力的孱弱,不过方才的一波操作基本上可以证明这只不过是肉眼看到的假象。如今他睁开双眼,那双眼睛明亮而有神采,似一汪月白湖水中央嵌着剔透琉璃,衬得整张脸都充满生机,让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而去。

真是神了奇了。

其余一行人还处在惊魂未定的状态,裴策轻咳一声:“都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就把眼神转向了最近的格子衫。

格子衫的衣服下摆一半收入牛仔裤,头发是时下流行得到纹理烫,一副学生模样的打扮。他虽肩膀一抽一抽处在崩溃的边缘,抬头见裴策身材高大容貌英俊,居高临下毫无感情地凝视着他,更有种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与口吻,下意识就涕泗横流地顺从道:

“文绍元……二……二十岁,N大学生,浙江人。”实在是憋不除几个字,却见裴策还在凝视,硬生生又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性……性别男。”

裴策点了点头,又去示意眼镜男。

眼镜男叫赵儒,是一家外资企业的HR,26岁。卷发女曾槿,是一名舞蹈老师。而那位老者是位退休的外国文学史教授,名字叫做刘兴德。

“寻安。”长发黑衣青年道,至此便没了下文。

裴策皱了皱眉。

寻安嘴角稍稍翘起片刻,一洗此前的孱弱感,多了几分年少之人的清逸。

企图蒙混过关。

裴策当做没看到,轮到他自报姓名。

“裴总?”赵儒还有些虚弱地开口,推了推他的眼镜,“银寰集团的总裁?”

寻安道:“你们认识?”

赵儒摇摇头:“华夏十大金融人物,久仰大名罢了。”

寻安见裴策定定地望着他,眨眨眼,做了个了然的回应:“不愧是青年才俊。”

赵儒顿了顿,恢复了点气色,“我记得您祖父曾是绝境之域的重返者之一?当年甚至刷新了重返者年龄的世界纪录?”

“嗯。”裴策应道。

“所以……”当代大学生文绍元抹了把眼泪,“我们会死吗?”

众人间的气氛是肉眼可见的低落。重返者数量太少了,进入绝境之域,基本就等于有去无回。

“努力过关,至少能保住一条性命,”寻安的语气中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先想方设法活下去,总有机会离开。相信我,你的适应能力与求生本能远超过你的自我认知。”

裴策微挑眉:“你似乎很有经验?”

寻安耸肩:“先给自己打个气。”

曾槿深呼吸,气若游丝地开口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总归是从广播中给出的线索指令解谜,裴策心道。还未开口,就见寻安不急不忙地从口袋中掏出手机,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我们,先加个微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