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占房
说到底殷九离只有十三岁。
小孩子的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经历了今晚的惊心动魄,很快又与萧惩和好如初。
小攻刚死了爹,身上又有重伤,疲累极了就在萧惩怀中沉沉睡去。
往床上放时,小胳膊还紧紧地搂着萧惩的脖子,硬给他扯开,他就不安地皱了皱眉头。
萧惩倒是有意坐下陪陪小孩儿,但殷九离一个劲儿地催他去给人道歉,弟弟死了但哥哥还活着,名字还挺好听的,叫“花应怜”。
新坟立在后山。
出门时,乌云蔽月凄风苦雨,只有像血海一样的红松在夜色中摇曳,倒是应了个“奔丧吊唁”的景儿。
大概是怕他不老实认错,殷九离陪他一起去的,路上几次欲言又止,萧惩最受不了谁吞吞吐吐。
“有话就说呗。”
殷九离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平常都端着太子的架子,斯文儒雅,不苟言笑,真笑起来两枚浅浅的梨涡还怪可爱。
“我没只让你反思,我自己也想了想,觉得在城里时……似乎对你过于严厉了。”
萧惩歪头看他:“你这是在跟我道歉?”
“我不也是为你好嘛。”殷九离分辩道,“不管你理由多充分,总之故意杀人就是不对,更何况你撞死的还是个无辜的小婴儿。”
萧惩半玩笑半自嘲地说:“但你知道的,我命中带煞,嗜杀成性,注定一念成鬼,一念成魔。”
捕捉到他语气中的低落,殷九离脚步一顿,皱了皱好看的眉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从未觉得你与其它小孩儿有何不同。”
萧惩眼睫微颤:“太子表哥……”
殷九离揉揉他的头,温声说:“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看到你犯错,更不希望有朝一日,看到你真的变成世人眼中的祸害与灾星。”
“我懂得了,表哥。”萧惩乖巧地点点头,心里却叹了口气。
到最后的最后,萧厄还是成了世人眼中的祸害与灾星。而自己,明明此刻就知道故事的结局,却无力更改什么。
其实,他倒不怎么在意外人的看法,对他来说,只要心中重要之人愿意相信他,就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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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到了地方。
薄薄的山雨中,孤零零的立着一座新坟,坟前跪着名紫衫少年,正捡了石头一块块摞在坟头上。
坟前摆着几枚野果,少年的手被砂砾磨得血迹斑斑。
“快去。”
殷九离往前推了萧惩一把。
听到背后的动静儿,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殷九离,于是起身行礼:“太子殿下。”
殷九离抬抬手,喊他免礼,又推了推萧惩,“快道歉呀,我刚怎么跟你说的?”
“……”
没错,是说好的。但面对少年时,萧惩仍然有点儿难以启齿。
人命大于天,他活了两辈子,还从来都没有因为闹出人命而给谁道歉的经历,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仅说句“对不起”未免太轻贱了,只有以命抵命才足够。
许是看出了萧惩内心的纠结,花应怜淡淡道:“你不用道歉。”
萧惩一愣,这小朋友竟是如此通情达理的吗?
若是如此,自己更应该大方一些才对,于是歉疚的笑了笑,上前一步道:“不,歉还是要道的,实在对不住,你看这样行不行,我……”
“我说了,不用你道歉!!!”
花应怜厉声呵止,没等萧惩说完忽然猛地转身抽出殷九离的焚情,一剑抵到了他的脖子上。
火辣的刺痛激得萧惩浑身一震,鲜血瞬间沿着剑锋汇聚成注。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
殷九离愕然地看着明晃晃的剑尖儿,吓得心跳都要停止了,冲上去一把将萧惩拉开,伸手就按住了他的伤口,“小十,小十你怎么样?”
又回头吼花应怜,“你干什么?!”
萧惩疼得眼冒金星,差点儿以为自己的喉管要被割破了,好在只是破了层皮,没伤到要害。
他摇摇头,微微喘息着说:“我没事儿。”
花应怜不屑地将焚情丢在地上,用他充满仇恨的眼神死死盯着萧惩。
“这一剑,不足以偿还我弟弟的万分之一。你无须道歉,因为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而即使我肯原谅你,我弟弟的在天之灵也永远不会。”
听他毫无温度的声音,萧惩怔了怔,随之捂脸大笑。
“呵呵,咳、呵呵哈哈哈哈……”
声音里透着仿佛从胸腔里嘶吼出的苍凉,再移开手时,沾了血的脸庞显得有几分狰狞。
“早知会有一剑,我竟仍然对你抱有一丝奢望,你要恨就恨吧,错在我身上,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会受着。”
少年冷冷翻了个白眼,不再看他,转身对殷九离双膝跪地。
“草民花应怜伤了太子的人,要杀要剐,请太子定夺。”
“你——”
殷九离显然被他气坏了也吓坏了,但毕竟是他们对不起人家在先,而且萧惩又只是皮肉伤,便忍不住再次动起了他的圣母心。
双手将花应怜扶起来,说:“我是不会责罚你的,你本就无家可归,如今又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以后就跟着我吧。”
少年没想到,太子不仅不降罪,反而还收留他,眼中不觉涌出一丝感激。
“殿下……”
殷九离想了想,说:“刚才拔剑时,我见你的身手极为敏捷。”
“这样吧,你暂留太极观,我会向师父引荐,让他教你武功和法术,等你学成时就随我进宫做将军,你觉得如何?”
不仅收留他,还给他官做,多么仁慈的太子啊。
花应怜立马再次给他跪下,磕了个头,说:“谢谢太子殿下,殿下放心,从此以后,花应怜唯您马首是瞻。”
萧惩在旁边看着,只剩下苦笑。
他表哥在书里的主角光环还真是……
随随便便两句话就收拢了一个誓死追随的心腹,同时也给萧厄养了个分外眼红随时都有可能捅上一刀的死敌。
若没有花应怜一直从中作梗,萧厄也许还不会那么快就黑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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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殷九离带花应怜去找白道人拜师,到了神殿偏厢,发现他不在房中。
问过值守大门的师兄才知道,原来师父刚一吵完架,就气鼓鼓地离家出走了,美其名曰:下山云游。
萧惩调侃,还真像情侣吵架。
“吵不过先走的那个,往往爱得更深。”萧惩笑,“表哥,可见师父对你爱得深沉。”
殷九离敲敲他的脑门儿,“乱说话。”
萧惩躲了躲,无意中瞥见巍峨庄严的帝君神像,似乎变得跟以往有些不一样。
帝君的脸,不知被谁给揍了两拳,揍歪了。
“噗——”
萧惩没忍住笑,指着说:“表哥你快看,老头儿又拿帝君撒气,从没见怀灵帝君吃过老头儿的香火,倒挨了他不少的拳脚。”
殷九离也笑:“你别总‘老头儿老头儿’的喊师父,师父瞧着还没三十岁呢。”
萧惩说:“看起来二十八又怎么了,他活了不知道几千几万岁了,还不算个老头儿吗?”
殷九离争不过他,于是不争,给他处理了脖子上的伤口,就喊他回房睡觉。
内门弟子不睡大通铺,有单独的房间,在道观的东南角。
但回房间之前,萧惩还是拐去西北角的客房看了眼小孩儿,顺道给他找来件自己五岁时的小衣裳,搁在了床头上。
怕他醒来不知道换,想了想,又轻手轻脚地脱下小孩儿的脏衣服,把人搁到澡盆里洗了洗,洗干净了好穿新衣裳。
小孩儿中间被吵醒一次,迷迷瞪瞪地睁了睁眼睛。
萧惩正给他搓背呢,有意逗逗他,就贴着他的耳朵说:“小鬼你做梦呢,做梦掉河里啦。”
听到萧惩的声音,小孩儿惊得瞪大了眼,还挥手扑腾了两下水。
萧惩暗笑有趣。
但像是困极了,他很快又慢慢闭上了眼睛,头一歪,往水底下滑去。
打了肥皂的小孩儿滑溜溜的,像泥鳅一样抓也抓不住。
怕把人给呛到,萧惩只好也坐进大盆里,把小孩儿给搂在怀里洗,等回到房间时,天色已经接近四更。
因为五更还要上朝,四更殷九离就已经乘着他的移动城堡离开了,之前城堡被血龙卷吹翻,也不知后来是谁又帮他翻回来的。
不过他这么讨人喜欢,总会有人愿意帮忙。
想到殷九离一走自己就要把小攻关去柴房,萧惩愁得几乎一夜没睡,这不自掘坟墓嘛。
天亮才刚睡着,又被叶斯文给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小西风小西风,大事不好啦!”
他比划着,激动地语无伦次,萧惩听了半天才听懂——
原来昨晚邪祟入侵时,叶斯文睡得跟猪一样沉,愣是什么都不知道。而等他今早一睁眼,发现房间恶屋顶不见了,自己正睡在一堆烂瓦里。
出门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就见几位外门师兄正霸占了小攻的客房,扯着小孩儿的衣服,将人拖去了宿舍那边儿。
“嗯?”
这帮作精师兄又想干什么?霸凌他一个不够,还敢霸凌小攻?
不知道他有猪脚光环吗?
萧惩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抓过衣服胡乱往身上一套,边跑边扎腰带,喊着让叶斯文跟上。
到地儿还没进门,正撞见小孩儿从屋里出来,两手各拎着一只几乎跟他一半高的马桶。
有师兄跟着他,每走一步就推他一把,逼他快点儿走,脚步稍慢了些就被推的直往前栽跟头。
“师父都不留你,你还好意思睡那么好的房间,以后你的房间就给我们啦,宿舍里那个漏水最严重的床铺才是你的床。”
许是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小攻停下来听了听,把脸转向萧惩这边儿。
师兄见他停下,踢了他一脚。
小孩儿没动,大概是觉得自己此刻的处境太过狼狈,羞愧地垂下了头。
“怎么停下了?”那名师兄骂道:“你还别不乐意,没让你睡大街就是好的,谁让你爹是小偷呢,赶紧把夜香倒了再去给我们晒被子,否则……”
一边说又一边上手推。
结果小孩儿一个趔趄没站稳,桶里的金汁儿溅出来一些,弄脏了萧惩给他的小衣裳。
衣服脏了,小孩儿愣了愣,突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奶狗,把马桶往地上一扔回头冲着那名师兄的肚子就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