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喜神
寿宴闹到三更天,宾客才悉数散去。因寿宴要办两天,所以沈蕴如随王楚楚在王宅歇一晚。
沈蕴如自然是知趣的,寿宴一散,她就说有些困了,王楚楚让管家婆子引沈蕴如到东跨院的客房歇息。让奶娘将哥儿姐儿带下去哄入睡了,她自留在淮安堂里。
淮安堂里烛火辉煌,堂上有王老先生,王楚楚,二女儿王可可及二女婿曹敬初,三女儿王怜怜随三女婿张宾鸿到山东学政的任上去了,故缺席未来参加寿宴。
一家人坐在一起叙话,大家都对方才急宣谢幼卿入宫之事疑窦丛生,故言语多谈论到此。
王文龢宦海浮沉十数载,对人君和朝局相当敏锐,他料到此番必有大的变故,心中只是感到不妙。
他开口道:“敬初,依你看,皇上为何这么着急深夜召见幼卿。”
曹敬初任吏部主事,是淳明二十二年的进士,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在吏部熬了七年,还是六品的官衔儿,他日夜都想着晋升,但苦于没有门路,岳丈大人的学生都是清流派人物,非等闲之辈能钻营得了的。
谢幼卿初入翰林皇上便破格将他提拔为詹事府詹事,从正七品一下跃升为正四品的品级,而詹事府是辅导太子生活和教育的机构,地位尤为贵重,谢幼卿等于一下子便入了权力的核心,这火速的晋升速度,实在是令他眼馋。
就拿三妹夫张宾鸿来说,当初供职于翰林院,在里面老老实实呆了三年,才按规制放差,最优是当各省的学政,次之是当主考,再次之则是各个州县的知府、知县等,张宾鸿外放了山东的主考,之后又提督学政,三年差满才能回京任职,这已经是仕途非常顺利的了。
更何况将来太子一旦登基,谢幼卿作为太子的老师,有从龙之功,必然能顺利入内阁主政。
曹敬初按下心中的酸涩,说道:“幼卿圣眷优渥,初入翰林便升官赐第,此番深夜召入宫中,怕是皇上有要事垂询,以幼卿的资质,必能收拢圣心,岳父大人无需太过担心了。”
王可可也道:“幼卿时运极佳,读书时便一路夺魁,既入仕途,又与皇上君臣相得,频频受赏,这会子想必是又有什么新的恩赏下来了。”
王楚楚深以为然,“二妹说的极是。”
王文龢面色沉静,桌上的烛火仿佛烧进了他的眼底,灼亮异常,他又低头想了一会儿,方幽幽的叹息一声道:“怕是要变天了。”
王楚楚和王可可两个女流听了心中登时吓了一跳,父亲一向谨慎,且时常料事如神,此言一出非同小可,连曹敬初也怔住了,淮安堂一时寂无人声,无人再敢接言,因为大家都在想着另一种局面。
当今皇上已年过五旬,但子嗣不振,贞淑皇后所出的太子幼年夭折,其余妃嫔所出皆是公主,直到将近天命之年,贞淑皇后高龄诞下皇子,却难产薨逝了,皇上悲痛不已,即命将小皇子封为太子,之后熹贵妃继位为皇后,太子便交由继皇后抚养。继皇后一年后也诞下一位小皇子,皇上龙心大悦,继皇后受恩宠日深。
淳明皇帝年老体衰,又国事操劳过度,近几年患上头疾,发作的时候不能理政,继皇后写得一手好字,聪明有政见,皇上便时常让继皇后代拟口谕和披览奏折,乃至于与大臣议政,朝中渐渐形成了皇后党,皇上一旦驾崩,太子冲龄践祚,主少国疑,以继皇后嗜权位如命的性格,必定把持朝纲,铲除异己,树立权威。
谢幼卿获皇上殊宠,必然会引来继皇后的猜忌,一旦继皇后垂帘听政,必然会借机敲打谢幼卿,也不知他会如何应对,毕竟皇上仁厚,继皇后专横,且她纵然处在权力的巅峰,终究是个妇人,妇人心思多变,这的确是他要面临的一道难关。
这边淮安堂还沉浸在朝局更替可能会对谢幼卿带来的困局,那边沈蕴如躺在床上却也有些忐忑不安,今晚与谢幼卿同席,抛开个人私怨,她身上的确时时有种清风拂过般轻柔舒泰之感,很是特别。
也不知他这个天选之子身上的喜气能不能如愿渡她的灾劫,万一不行,她接下来就真的不知如何往下走了。
沈蕴如迷迷糊糊地睡去,竟是一夜安眠,惊扰了她半个多月的噩梦消失了。
她睁开眼的一瞬间,压在心口处的那种沉重感消失了,心中溢满了惊喜,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有救了,她不会死!
她上辈子一定做了坏事,所以今生劫难重重,但老天爷仁慈,没有绝她的路,还是手下留情给了她一线生机。
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是蹭上了谢幼卿喜气的缘故,毕竟老先生六十大寿也是极喜庆之事,但她两次噩梦消停都是因为见了谢幼卿,而且挨近他身上会有如沐清风之感,这是别的人从未有的,想来还是谢幼卿占更高的成分。
她头一回觉得,天地间有这么个狂到上天的人也不是坏事。他一路吉星高照,且应当又到了走大运的命势,所以能化她的煞气。
沈蕴如琢磨着个中的关窍,上次是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还被他轻薄地握了一下手,有肢体接触,好运持续了十日左右,这一次只是同坐一席,也不知这次蹭上的喜运能持续多久。
且再观察一两次看看,如果他真是救命稻草,那就要牢牢地抓住了才好!
知道活下去大有希望,沈蕴如时常萦绕在心中的不安和恐惧便消失了。阳光从窗棂间照了进来,是那样的明媚灿烂。
她伸出嫩生生的小手,将一缕阳光抓在手中。
花糕端着热水和巾栉进来伺候她梳洗,看见小姐笑脸盈腮,洗脸梳头的时候,还哼起了小曲儿了,不禁暗暗纳罕,自小姐不走运以来,久不闻小姐哼曲儿了,可知今晨小姐心里一定高兴极了,只不知是何缘故,花糕昨晚在外间上夜,知道小姐没被噩梦惊醒,但上个月小姐连着十几晚没做噩梦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高兴呀。
花糕将绞好的热怕子递给她,笑着问道:“小姐,你今儿怎的这么喜气洋洋?”
沈蕴如面上的肌肤娇嫩如刚出壳的鸡蛋,将热毛巾在脸上轻轻地擦过后,面上便透出一抹淡淡的红晕来。
她笑着道:“自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啊,遇上了一尊喜神,只要见着他,我就能有几日好运气。”
花糕也十分欢喜,急忙道:“敢问这尊喜神在哪里,小姐赶紧请来将他供起来。”
沈蕴如被她逗乐,“我倒是想供,只是这尊神难请的很呀。”
这谢二公子太难接近,没了老先生的搭桥,下回要如何接近他,的确很费思量。也不知他昨夜匆忙进宫后回来了没有。
沈蕴如洗漱好,便起身到嫂子的院子里去,然后再与嫂子一同到淮安堂给老先生拜寿。
谁知出了房门,却见王家十分沉寂,且将宅中庆寿的装置都收起来了,耳边还隐隐传来丧音。
沈蕴如心中一跳,不会是王老先生故去了吧,这才刚过完大寿呢,就……
这样一想,她不免加快了脚步去寻嫂子,见嫂子还在房中慢条斯理地洗漱,脸上并无泪痕和悲色,她心中的不安才平复了下去。
王楚楚看出了她满脸的疑问,便告诉了她一个震惊的消息,皇上驾崩了。
世事难料,昨日还是喜庆洋洋,今日就国丧了。国有大丧,民间嫁娶及宴乐皆禁止,且持续八个月之久,那么老先生寿宴自然也取消了。
沈蕴如一向不太关心国事,皇上崩了她虽然也有几分伤感,但更让她介意的是举国将近一年都不能办喜事了,她没地儿去蹭喜气了,那就只能蹭谢幼卿了。
所以沈蕴如马上便想到了谢幼卿,寿宴不办了,那么谢幼卿出宫后会不会还来老先生这儿。
太子年幼,皇上临终召见谢幼卿,必定不寻常,难道他临危受命,成了顾命大臣?可千万别呀,顾命大臣虽位高权重,但与皇权倾轧,大多不得善终,她这五年大忌还没过去,谢幼卿一定不能出事儿。
一想到此,沈蕴如便颇有些紧张地道:“那……那谢二公子呢?”
小姑子竟主动问起谢幼卿,想必是上心了,王楚楚听着甚是悦耳,她热络地笑道:“喃喃也开始惦记谢二公子啦,我就说凭他这般抢手,是该早些上点心。他跟父亲一向来往密切,这边的消息,我都替你盯着呢,他的小厮还未跟父亲传信,想必如今还在宫中。有了他的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沈蕴如这时也无心反驳嫂嫂的戏言,反正将来迟早要让他们误会的,她现在真真比任何人都关心着谢幼卿安危,她总感觉谢幼卿此番真是遇着大事儿了。
“皇上这么危急的时候召见他,不会是让他当顾命大臣吧。”
因着王文龢的关系,王楚楚于朝政之事多有了解,她笑道:“这怎么可能,谢二公子虽然才干十分出众,也颇得皇上宠信,但选派顾命大臣,辅弼幼主,都是有资历和威望的朝廷重臣,且在朝中有一班亲信拥趸,才能成为砥柱,施展大略,谢二公子初入仕途,也没建立什么政绩,皇上若选谢二公子作顾命大臣,必然惹来内阁非议,置朝局于动荡不安中。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
嫂嫂说的有理,但若不是顾命大臣,那么皇上为何临终召见,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沈蕴如一直在王宅伸颈盼望着谢幼卿的消息,一直到了下午,还没他的消息,沈蕴如不免担心起来,谢二公子,不会真的出事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