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垂死惊坐起
既是要改变错杀的结局,好教寒星放下执念,阮离和贺必清商量之后,决定先回去他进国师府以前的时间节点。
可是当进了化劫珠,阮离的意识悠悠转醒,却感到周身异常的冷飕飕,如同置身于冬日的一口深井,他几乎要被冻成了冰块。
全身都僵硬无法动弹,脸部肌肉都像是经年没有调动过,张口困难,呼吸困难,连睁眼也困难。
与此同时,有一道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阿离,你为什么还不醒?是还怪我么。”
是谁?这是在哪儿?我为什么起不来?
阮离感觉事情有点古怪。
身体结着冰没有融化的迹象,只有意识先一点一点缓慢解冻,往后几日,每日这个声音都会出现在他耳畔,要么是无意义地叫着他的名字,要么只是握着他的手,什么也不说。
有一次,这个人还轻轻地将他半个身子抱进怀里,一点温热沾在他脸颊,一触即逝,不知是什么。
这天,这个人又来了,还如往常一样坐在他身边。阮离感觉到自己可以试着动弹了,他努力动了动眼珠,才动那么一下,手立即被人用力握住,那人声音激动地有些颤抖:“阿离?”
阮离抖着眼皮缓慢地张开了双目,视线被白花花的东西模糊住了,原来他睫毛上都结了一层霜。
适应了一阵,才彻底看清眼前的场景。
握着他手的人,淡色的发丝垂落下来,与之相反的是深邃的眸光。
“……上、神?”阮离讶异地试图发出声音。在凡世的寒星被束缚神力,外貌也是凡人的模样,只有回到仙界,才是那一头铺了月光似的银发。可是现在,他看到的是寒星本来的样子。
“别急,你刚醒,我喂你喝药。”寒星安抚他两下,转头传唤,很快就有下人端着温好的药盅进来奉上。
阮离微微侧目,看见下人垂下的衣袖纹路,绣的是大雍时兴的款式,才知道这里确实是国师府,而非不周山。
他方才那句上神,声若蚊呐,想来寒星也没有听清。
寒星将他扶起来,把吹温的药汁送进他口中。阮离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既没有推拒的本事,也没有下咽的力气,身体有如风中残烛,一阵风就能吹灭了。寒星耐心极了,半勺半勺地喂,溢出的汁液用手帕拭去,中途药凉了便又叫人去温,就这样勉强使他喝下了一整碗药。
喝完了药,阮离满嘴的苦涩,稍微咳了一下,便收不住,直到咳出一口血来,自己都不曾料到。
“我这是……怎么了?”他怔然问。
寒星摸了摸他的脸:“别怕,都过去了。”
阮离只觉得听不懂,他本不该现在就和国师认识的,化劫珠是他的法宝,从来没出过差错,怎么这回把他弄得云里雾里,全然到了状况外。
他不由问寒星:“现在是哪一年?”
寒星蓦然了片晌,道:“永安十年。”
永安……为什么是他没听过的年号?是皇子即位,改朝换代了?不会吧!他到底降落到了哪儿!
“我等了你十年。”寒星在末尾轻声缀了一句。
阮离没有反应过来,僵硬地转了下脖子,盯着他看。
寒星面上有一闪即逝的痛苦:“那日,我并不知你逃回了府,你被乱箭射中,我看见时已经晚了……好在你终于醒来了。”
寒星把他轻轻拥住:“我不会再犯那样的错。”
十年。
也就是说……他死了,死于那日国师府中的乱箭,一切非但没有重来,还莫名其妙过了十年?
在这里面他是凡人之躯,是怎么起死回生的呢?
似乎是寒星的功劳,观他模样,好像也比之前的国师解封了更多的神力。看来这次化劫珠真的出了大差错,难以置信。
阮离稍微推了一下寒星,扶住额头:“国师大人,我不舒服,想一个人躺躺。”
虽说是个打发寒星的好借口,可说不舒服也半点没掺假。
寒星赶紧将他放平在床上,掖好被褥,不通人情的冷面国师几曾这么体贴过:“你别怕,等我过几日为你寻到一味神药,就能彻底调理好你的身子,恢复如初。”
这凡世哪来什么神药?
阮离纳闷着,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他在识海里试图唤起化劫珠,海蓝色的仙力结界浮现出来,仔细一看,上面竟莫名多了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灰纹。
阮离屏气凝神,从中体察到一丝生人的气息。
是有人在他的化劫珠上动了手脚!
他和贺必清进来的时候,特意给他们的躯壳设下了仙阵,一般人无法靠近,这个人应该是之前下的手,可能什么时候接近了他,趁机将神识附在珠子上,这样,他们进来时,那个人也能跟着一起进来。
他是和除魅组去不周山那时把珠子带在身上的,之前检查过并无问题,过程中接触到他的人,若说有不怀好意的……难道是青丘的兽族?
这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因为在外面伤不到他们,所以想进来暗中谋害他们吗?
但是化劫珠里的死亡并不是真的死,死了就脱身出去了,这个人伺机篡改了他在化劫珠上设下的密文,使得结界暂时处于封闭的状态,也就是说死了的话灵魂也会飘荡在里世界,暂时出不去。
总不能就是进来捣乱的吧。
动脑也伤神,阮离这身体实在难抗,只好先把疑问放在一边,如果真的是敌人,那么敌暗我明,唯一一个未知数就是贺必清,敌人不知道这里的哪个是贺必清。
贺必清应该也发现不对劲了,只盼着仙帝足够聪明,领悟到这些,早点来和他汇合,别暴露身份。
休养了几日,阮离终于可以下地了。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金贵过,脚尖刚挨一下靴子,一群侍女就冲上来扶住他:“阮公子当心”、“阮公子莫急”、“阮公子您还是好好躺着”……诸如此类。
阮离被按在床上,拿这些小姑娘没辙:“我就是想出门透透气。”
侍女道:“香主吩咐了,公子的身子骨见不得风,还不能出门,请公子见谅。”
阮离前几天就发现了,这里的人都不叫寒星国师,而叫他香主。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在国师府上,今天早晨打开了窗,往外一望才发现并不是眼熟的景象,远处有连绵的山峰,冷风袭来,裹着阵阵野花的香,好像不在京都。
窗子才开了数息,侍女就冲上来替他关上了。
阮离问:“你们为何叫他香主?”
侍女答道:“这幽明山本是座阴山,常年多灾,山脚下的百姓祈求风调雨顺,就会祭祀山神,据说拜一拜,庄稼收成才好,来年不会发洪水。后来寒星大人住进了山里,竟然镇住了灾,山下百姓就奉他为香主,由他代大家祭祀山神,佑一方平安。”
阮离不由发笑:“他才不祭祀吧?不是瞎拜吗。”
侍女看得出很仰慕寒星,说起来大为骄傲:“香主镇得住这山,他们拜一拜也无妨。”
“那他……为什么住进这山里来了?他不是大雍的国师吗?”阮离终于问了出来。
“已经不是了。”
侍女知道他昏睡了“十年”,便耐心给他解释。原来当年二皇子带私兵杀来国师府,那日血晶失控,寒星当场诛杀了二皇子。大皇子继位后,也忌惮寒星的力量,便翻脸不认人,将二皇子的事撇清与自己干系,追杀寒星。
寒星便带着阮离的尸体独自离开了京都。
幽明山聚集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奉寒星为主,自发效忠于他,寒星似乎为了给阮离找一个什么神药,并未遣散这些人,他们盘踞在山上,也没人敢来犯。
不过在外人眼中,寒星不是神,是个大魔头。
阮离听了唯有苦笑,按照原本的轨迹,是寒星那日血晶失控,不久后也命丧京都。重新回来后,变化竟如此之大。
夜里,阮离正睡得昏沉,寒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习惯地坐在他床边,安静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周身的寒气太盛,自己也没有意识,阮离却被冻醒来了。凡人之躯果然很怕冷,他往被子里缩了缩,眼睛睁开一条缝,声音闷闷地:“国师大人。”
寒星摸了摸他的脸:“吵醒你了?”
他的手指冰凉,像不周山顶终年不化的雪。阮离摇摇头:“大人快回屋睡吧,不必再守着我了。”
“这里就是我的屋子。”
阮离一个激灵,睡意都散尽了,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头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无辜地望着寒星。
寒星好像是笑了一下,也可能是错觉。他道:“你以前不是很希望和我住在一个屋子里么?”
是有这么回事,那是他暗示国师大人可以给自己个名分来着,有个词叫今非昔比。
阮离心虚道:“是我不懂事。”
寒星拉下一点被子来,露出他的鼻尖,好叫他别把自己憋坏。这次阮离看见,他确实是笑了:“你那时候问过,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吧。”
“就等你身体好起来,好吗?”
……怎么才逃了一场婚,进来又旧戏重演。
不过就他现在这个风一吹就能吐血的凡人之躯,之前被乱箭射成了筛子,复活已经是奇迹,真的能好利索?
阮离挪动了一下身体,头往前枕了点:“你说的那个神药,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以给我讲讲吗?”
寒星像摸小动物一样摸了摸他的头:“明日,我就动身去取,等带回来给你看,你就知道了。”
阮离立刻道:“我也要去,我也想出门。”
寒星眉头一蹙,马上否决,他嘴皮子动一动,阮离都知道接下来他将说出哪句话,从侍女的口中已经听得耳朵生茧了。
他揪起被角堵住耳朵,眼巴巴望着寒星:“成天就是躺在这里喝药喝药,再这样下去我会闷死的。国师大人,你如果不带我一起出门,等你走了我就自己溜。”
“不可!”寒星焦急了,他还真怕阮离做出不顾身体的事情来,心中纠结计较起来。
阮离愈发卖力地撒娇,最终寒星还是心软,答应带他一起出门。
从前的冷面国师真是转性了。
“那你要乖乖喝药,不可以再耍赖吐掉。”寒星提出要求。
听着像对小孩子说的话似的,阮离嗯嗯啊啊的满口答应下来。
幽明山上阴风阵阵,明明是四月天,冷得仿佛深冬凉夜,阮离的这架躯体脆弱畏寒,为了出山的几步路,寒星把他裹得里三层外三层,马车里都铺上貂皮,搁了暖炉,带了几个侍女照顾他。
这哪是出去办事,活像出门游玩。
他们要去的地方叫临河,顾名思义的确是临着河,马车驶到河边小镇,他们便陆路转水路,寒星包下一整艘画舫,又单独买下一只小舟,据说临河的夜里河面会泛起清光,倒映出天上仙境,以寒星这榆木脑袋,估计是哪个机灵的侍女给出的主意,说晚上他二人可以乘舟赏玩,好热络感情。
发船的时候,岸边来了另一批人,身着统一的服饰,腰间佩剑,为首一人额头宽厚,提着一架鸟笼,时不时逗两下,鸟便发出几声清亮的叫,抑或模仿他的声音。
船工问那人:“出河么?得等等。”
宽额头指着他们的画舫道:“这不是有现成的船吗。”
船工一边拉回一只靠岸的小船,一边用下巴指了指阮离他们:“这艘被那边的客人包下了。你们人多,得再等等。”
剑客们朝他们看过来,目光纷纷好奇地打量阮离。
不怪他们眼神直白,大热天的只有一个阮离裹着貂裘,站在一群侍女间格外显眼。寒星此时先上船去检查,他要看过才肯让阮离上去,幽明山听说是名声不好,仇家遍地,就连去这么个偏僻的小地方,还得担心船上有没有机关暗算。
那边的剑客们陆续席地而坐,盘腿在原地打坐静候,宽额头养的鸟儿忽然转了两下脖子,张开翅膀往阮离这边飞过来。
它落在了阮离的肩上,还颇为高兴地跳两下,小眼珠滴溜溜地转,发出取悦人的声音。
侍女们见状掩嘴笑了起来:“阮公子一贯讨小动物喜欢呢。”
阮离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像胜遇说的,他身上有草茶的香,自己闻不出来,动物对这气味敏感些。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小鸟的头,鸟儿摆出一副陶醉的表情,用毛绒绒的小脑袋蹭他脖颈。
那边的一个剑客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可能是来讨鸟的。阮离侧过身面向那人,却陡然一愣。
这人的眼角下有一道刀疤,迅速唤起他的记忆,他认识这个人,是当初二皇子的手下,专门负责与他接头的那个。
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二皇子当年身死国师府,手下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最忠心的那波养精蓄锐,来暗杀过寒星,被寒星反杀了几个,有几个逃后不知所踪。这个刀疤当年也是非常忠心的精锐,他突然出现在这,是巧合还是阴谋?
阮离没了逗鸟的兴致,一扬手,让鸟儿飞到刀疤身边去,自己作势要上船。
刀疤喊住了他:“阮公子留步,不想和故人叙叙旧么?”
侍女好奇打量剑客,低声问阮离:“公子认识他?”
阮离摇摇头:“我们走吧,别理他。”
侍女立即上前伸臂拦住欲上前的剑客,刀疤剑客扬声道:“临河的中段有一座长拱桥,围绕桥在河面上建了歌台,那是赏夜景的好地方,阮公子晚上记得去看看。”
阮离道:“多谢你的建议,不过我对那没兴趣。”
刀疤又道:“夜河没兴趣,夜市有兴趣么?”
阮离脚步倏然一顿,回头看他。
刀疤冲他笑了笑:“家中富裕,在隔壁镇上张罗了夜市,阮公子感兴趣的话,欢迎去玩。”
刀疤男的家底他还不知道么,家境富裕?别开玩笑了,穷鬼一个。夜市……这是在和他打暗号了吧,眼前这个,已经不是那个效忠二皇子的刀疤男,而是仙帝?!
贺必清果然也发现了这世界不对劲,他不知道哪个人有问题,说不定就是身边人,所以不敢明示,只能这样意会。
阮离接受到了他递来的弦外之音,一下子兴奋不少,碍于人多,勉强按捺了激动之情,朝剑客点点头:“知道了,夜景……看看也无妨。”
这时寒星走到了画舫的楼梯口,叫了阮离一声:“阿离,可以了,上船吧。”
他的目光冷冷扫过贺必清,面上没流露出什么表情。
而那边的江湖剑客们从寒星出现以后,猛地提剑从地上跳起来,兵器叮叮当当的响,招的船工也望过去。
那些人对这边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原来是幽明山的人!”
一头银发就是最显著的标识。
寒星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那边,只是走过来扶阮离上船。
雪衣遮掩了阮离苍白的面色,刀疤剑客像是才发觉阮离如此虚弱不堪,下意识跟上前一步,再次被侍女无情拦下。
寒星冷着眼睨了他一记,而他的同伴,那个宽额头也在后面喊道:“师弟,快回来,小心那魔头。”
阮离越过寒星的肩膀,微微朝剑客点了下头,随后敛下目光,和幽明山的人一道上船了。
才进画舫,寒星便打了个响指,一道暗影倏然出现,跪在他面前。寒星吩咐:“外面那个眼下有刀疤的男人,杀了他。”
阮离大惊失色,一把抱住寒星的胳膊:“等等!”
寒星慢慢地看向他:“他是你曾经的接头人。”
“啊……是这样没错,”原来寒星也认出来了,阮离飞快地在脑子里找寻借口,“他已经洗心革面了,也没有要害我们的意思,不如放过他吧。”
“你被骗了。”寒星道,“他一个月前还来暗杀过我,那次他摔下山崖,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阮离:……应该的确是死了,只是现在壳里的换了个人。
阮离想了半天,干笑两声:“也许就是和阎王擦肩,忽然发现生命可贵,世界美好,洗心革面了呢。”
寒星沉默半晌,徐徐替他理了下头发:“阿离,你若还念着二皇子,不要再叫我知道。”他朝暗影施了个颜色,影子倏地跃出画舫,不见了踪迹。
“唉等……”阮离徒劳的伸了伸手,垂了下来,唉声叹气。
俘获上神的心难,俘获了以后,怎么好像更难了。
看来这世上真的没什么轻松赚钱的活儿,都是辛苦血汗钱呐。
希望别是仙帝的血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