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
花界。
今夜本就寂寥的星光,隔着先花神布下的水镜,更显得黯淡不清。芍药芳主立于炼花宫外,沉沉夜色下,她罕见地显得有几分心绪不宁。忽而天边有光,转瞬间便一道风势掼于地面,那跌落之人闷哼一声,抬起头来。
“师父,已得手了。”来人正是凝琼。此刻她嘴唇发白,气浮脉虚,跌在地上险些不够气力站起来。
芍药芳主上前将她一把提起,摇头叹道:“你这点修为,有灵符加持都这般艰难,前路凶险,你可如何是好?”
凝琼却一把扯住芍药的衣袖,犹有泪光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几乎要将她望穿一般。
“师父,你说我爹娘还活着,可是真的?”
芍药娥眉一蹙,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但不是你所想的那般”。
凝琼疑惑,正欲开口追问,芍药却望了望天象,说道:“这会儿无暇细说,走吧,你亲眼见了便知。”
话毕,芍药将凝琼本就稀薄的仙气隐了,施起法术,凝琼立觉头晕目眩,胸闷如被大石压住,却原来是被化作了团扇上一朵绣花。芍药轻轻抚了一下扇面,觉得看不出异样,便飞身往天外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本就憋屈难受又被九天罡风吹得昏昏欲吐的凝琼,终于渐觉风势变小,却不知师父落在了何地。此时夤夜还剩半个时辰,夜空依然挂着残星孤月,只见此处地势甚高,虽然平坦,然而荒芜一片,寒风狂号,完全不似天界清幽,更不似水镜平和。
芍药掠了掠云鬓,走到一处临渊峭壁边,凝神往下望去,见一道淡淡的银红结界将那陈渊渊口整个覆住了。透过结界,隐约可见渊下妖毒上冲,来势汹汹,遇到这结界却好似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竟无论如何冲撞,也破不了这薄如蝉翼的一层。
“芳主让人好等。”身后传来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听着让人浑身起毛,遍体生寒。
芍药芳主转过身来,慢悠悠地摇着团扇,“夤夜还未过,慌什么。”
“嘿嘿,芳主既然来了,人鱼泪想必也得手了吧?”黑衣人的笑声中带着丝丝寒意。
芍药手上一亮,一串晶润冰蓝的珠子在她掌中泛着似月华精粹的光晕,她继而一收,“先让我看看颂风。”
黑衣人似乎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口中念念有词。渐渐地,那铜镜上显出一片影像来,初而模糊,逐渐清晰,终于看到一片幽暗之中,一名纤丽女子靠着一方莲台,闭着双眼,眉尖紧蹙,似是陷于深沉的梦魇之中。
“芳主,可以了吧?”黑衣人冷冷地催促,“只要这公主还活着,你那心上郎君便无虞。”
芳主却阴沉了脸,“本宫对这贱人没有兴趣,不看到颂风,一切免谈。”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冷笑一声:“也罢,若非芳主痴情若狂,倒还不好办了。”言闭,便聚起一道鸦青灵力,施术于铜镜之上。镜中如水波荡漾,波纹四散,平定之后,便逐一照出那弱质纤纤的女子魂魄来,及至第八魄时,猛然精光四射,显出一个温雅清和的男子身形,只是那身形若隐若现,若明若灭,不能稳定。
“颂风……”芍药芳主定定望着那缕身影,眼睛一眨也不舍得眨。
黑衣人将势道一收,登时铜镜便灭了法力。“芳主,夤夜将过,不能再拖。你放心,待王上法成,你便领了你心上人回去,没了公主,你自可与他琴瑟万年”
芍药垂下眼,团扇掩面擦了擦泪,放下扇子,神色复又变回孤傲刚强。
“我还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非要这人鱼泪不可,原来只是个小小结界。”芍药捻着那鲛珠,不疾不徐地说道:“不过这结界再不破,王上还未大成,还受不住那倒灌的妖毒吧?这天帝不知是神机妙算还是歪打正着,竟一下儿就捏住了你们窍门,呵呵……”
黑衣人却不恼,淡淡说道:“那结界借了此宝物之力,以系铃人解铃自然最不费力。不用此宝亦可,只要吞了公主元神,王上自可冲破此界,这不是怕伤了芳主的心么?再说,欲取此宝,你那小徒儿应是施了一回美人计吧?”说到最后,尖细的声音中已带了森然笑意。
芍药芳主脸色铁青,银牙几乎咬碎,却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世间皆荒草,唯他是青山。你们哪怕屠尽六界我亦不管,但若是颂风有虞,那本宫此生便只剩复仇一事可做了。”
黑衣人未答话,只做了个“请”的手势。芍药恨恨一挥团扇,那串鲛珠便徐徐升空,在凌冽的月光下流散出莹蓝的冷光。芳主收了团扇,徒手做法,指尖一点红光越来越亮,及至耀如烈日时,便一指射入深渊中,同时另一手控着人鱼泪,将那珠子上流泻而下的冰蓝灵光引入渊内,又做法令双灵交织成剑,再加那黑衣人也上前来助力于她,二人施法约一炷香时间后,只闻一声轻轻的裂响,一切又暂归入沉寂。
芳主和黑衣人却不约而同地运气急退,只闻短短静寂之后,一声喧天轰鸣,深渊中大股血红妖毒击上九天,几乎将天空都要蚀成血色,然后纷纷四下散落,霎时间地皮焦臭,草木俱凋,似乎也惊动了远远一处军营。
黑衣人站定了脚步,“嘿嘿,有劳芳主了。你心上人无虞,人鱼泪也归了芳主,芳主不算吃亏吧?只是既然你那徒儿已与天帝行了周公之礼,不知芳主打算何时将她交出来?”
芍药凤目倒竖,“你不要得寸进尺!”
黑衣人却桀桀一笑,“早知芳主会有不忍,不过盟誓在前,芳主若是太任性,当心忙到头来一场空。”说话间,他身形已渐渐淡去,“不过嘛,现在要取她性命的,恐怕不止我们,嘿嘿嘿……”
芍药冷眼看着他消失,一双凤眸眯起,向那喷发不停的陈渊望了望,略作思忖,便飞身离去。
天界。
九霄云殿之上,润玉端坐御座,正静听苍鸾长老禀那陈渊结界破裂之事。
立于两侧的仪仗仙子,这些日子少了邝露的监督,便不时大起胆子偷眼望一望那俊美无俦的天帝,却只觉今日的君主,威仪带着肃杀,风华染了凛冽,虽神色如往常般淡然不惊,那帝冠上微微摇晃的冕旒,却在他眉眼间投下如刀光剑影的冷光。
座下众臣们莫不战战兢兢,连一向神经粗大的破军星君也斟酌着遣词用句,他听苍鸾长老禀完便补充道:
“陛下,陈渊结界虽牢不可破毕竟历经风霜,如今积劳成疾崩裂了,妖毒侵蚀周遭,蔓延甚广,听闻翼渺洲民众莫不惊惶失措,贪狼星君已领兵退至城下……”
天帝润玉挥挥手打断了词不达意的破军,声音沉稳缓慢:“传旨,贪狼星君领兵驻扎翼渺洲,苍鸾长老及鸟族各长老须全力协助星君,协力筑起护界,调整布防,以保百姓安泰。”
正搜肠刮肚的破军被打断了反而长舒了口气,与苍鸾一道恭敬领命退下。
各臣又继续禀奏朝事,天帝或下旨,或悬置,处置不一,脸上神情却越来越冷,众仙不明缘故,只是悄悄交换眼色,一些不急于定夺之事也便不说了。眼见便该退朝,偏那礼部的司礼仙人端看天帝今日心绪不佳,心念一转,喜盈盈上前一步道:“陛下,纳妃吉日已择,良辰却还未定,小神推演……”
“啪!”天帝将手中奏本往桌上一拍,硬生生截断了司礼仙人的话头,将他吓得呆若木鸡。
“此事不忙。”天帝起身一振衣袖,声音冷若冰霜,“退朝。”
人间。
此刻的人间正是夕阳,天边落日熔金,霞光万道,刺着凝琼双眼,她竟没有躲,就这么愣愣地任那耀光在眸瞳上肆虐。芍药在她身旁,刚说过许多话,此刻亦未言语。两人正坐在一座小亭中,放眼望去,园中多为牡丹,只是此时乃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时节,还不到牡丹花季。
半晌,凝琼才闭上眼睛,却已无泪可流。她转身拉住芍药衣袖,眼直望着她,一字一顿地问道:“师父,到底要怎样才能救下我爹娘?”
芍药却轻轻抹开她的手,站起身来,“谈何容易?这几百年来,只要想到颂风那般不死不活的样子,我便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想着法儿与他们周旋,只盼拖得久了,能迎来变数。”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凝琼紧蹙双眉,眼中迸出泪来。
芍药沉吟半晌,才终于开口,“我所知有限,但此事与妖王复生有关,那个黑衣人目的便在于此。此人法力不见得多高,却诡计多端,圈套重重。另外还有一老一少,皆不见真面目,他称主上和小主人的,我均交过手。那老的还倒罢了,那个小主人修为深不可测,正是他杀了颂风,又将你和你娘一并带走了。”
“带去妖界吗?为何我毫无印象?”凝琼急切地问道。
“我不知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本来我已万念俱焚,一心只想复仇,可没过几日,那黑衣人找上门来,告诉我你们三人都还活着,只要我将你接回去好生养着,待你过了千岁,便设法送你上天界去,在此期间,他们立誓保证你爹娘不死不灭。彼时你仙骨方成六百年,我想到还有四百年可供斡旋,便答应了。”
“可是,师父不是在老君山……我不是被赤眼猪所伤么?”
“你确实在老君山为赤眼猪所伤,但那凶兽乃是受了操控。我赶到时,你爹娘正与黑衣人、老头和赤眼猪苦战,你已奄奄一息。我先将那凶猪屠了,本来眼看稳操胜券,却突然又来一人,就是那小主人。他只几剑便突了进来,杀了颂风……”芍药言到此处,一下便声音哽咽,却一甩泪水,继续说道:“颂风身死,你娘魂魄中紫凰之力自然开启,她元神流失,一时连剑都提不起来。我一人难敌三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你和你娘带走了。”芍药团扇掩住面庞,紧紧握拳,指甲将手心都刺破了。
凝琼忙起身扑到芍药怀中将她抱住,“师父,师父莫伤心,定有法子可以救我爹娘的。”却又紧接着黯然失神,“不,我娘恐怕救不活了……”
芍药带着凝琼坐下,“紫凰之力便是以元神供养魂魄,令人复生,你娘已将这生的希望给了你爹了。”
凝琼点点头,却忍不住哭起来,“要是能与我娘哪怕说上一句话,我都心满意足……”
芍药心生怜惜,抚着凝琼长发,一面凝眉回想着往事,“他们将你交给我时,你昏迷不醒,大半个月才恢复神智,却一丁点记忆都没了,我时常在想这是为何?许是与你这双重真身有关,又许是与不寿丹有关……”
“定是我见了他们不可告人的勾当!”
芍药却缓缓摇头,“他们行事,往往一箭多雕,如这次强索人鱼泪,破结界只是目的之一。天帝人鱼泪曾被盗过一次,自那以后便施了咒,非他本人,取不下来。要你去盗人鱼泪,你除了与天帝行周公之礼外,绝难成事,现在若天帝震怒之下再将你赐死,对他们来说便是最完美的发展。”
“师父……”凝琼低下了头,“为何一定要我和天帝陛下……”
芍药仍是摇头,“具体不知,但必是为了害他。”她转头看向凝琼,“我知你对他心生情愫,你只记住,那都是假的,是你体内不寿丹的作用,待有朝一日取了那丹,你便可自由自在,再不走这情路了。”
凝琼点点头,却又泪汪汪地看向芍药,“那他会死么?”
芍药见她不争气,不免气恼,“死便死了,有什么好哭。”说着别过脸去,“这人最好别死,否则他一借你复生,倒把你的命给送了,让我如何向颂风交代?”
凝琼暗暗松口气,却愁道:“不知天帝会否相信这些说辞,我背叛了他,他说不定一见面便将我杀了。”
芍药点头道,“这几日你暂避此处,我已隐了你的仙气,抹了你的行踪,但你仍不可抛头露面,引人注目,可记下了?”
凝琼点头。
“天帝今日必定会来花界,呵,你虽害了他命,却也同时成了他复生的契机……也许,这就是我等了几百年的变数。”
说着,芍药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一时有些目光悠远,思绪飘飞。
“这里便是我与颂风相识之处,竟成了个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