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天界。
姻缘府内,依然是处处披红挂彩,面面鲜丽炫目,可月下仙人丹朱却不似以往一般抱着天香秘册痴读,而是正抱着手在殿内踱来踱去,面带焦躁。偶有仙娥来讨要红线、脂粉,都叫他敷衍打发了。
“仙上,你能不能别转了,我都被你转晕了。”发话的乃是在一旁喝茶的彦佑,“走走,吃茶无味,咱们喝酒去。”
“酒入愁肠,都化作相思泪,嘤……”丹朱拭了拭眼角。
彦佑翻了个天大的白眼,“什么都能扯上情爱,仙上这份功力真乃冠绝六界。你倒说去是不去?”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哎哎,”彦佑打断丹朱,“仙上今日是怎么啦?铁树开花?老根发芽?”
丹朱一跳,跳到彦佑身旁,扯住彦佑袖子,“走,随我去省经阁!”
彦佑吓得直往后缩,“干嘛?你们天界的大管事,没事就泡在省经阁,我可不想一番偶遇,又被他顺手指派一堆差事。”
丹朱急道:“啊呀,我得再去好好查一查那不寿丹之事,你随我同去,多双手找得快。”
彦佑奇道:“咦,仙上怎突然又对这个上起心来了?之前你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还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么?”
丹朱苦着脸,“哎哎,还不是那可怜的小鹭娃,入我相思门,方知相思苦,你没见小鹭娃越发清减了么?他情路有难,老夫焉能袖手旁观?”
彦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仙上,数日不见,你倒是越发玄乎了,不寿丹与白鹭又有何关系?”
“是了,你还不知,”丹朱一拍脑袋,方神秘兮兮地说道:“小鹭娃欢喜上那个有不寿丹的女娃儿了!”
“什么?”彦佑惊得张大了嘴,“你是说润玉那个……?”
丹朱点头,压低的声音中带着窃窃笑意,“老夫只与你说,切莫外传哦。”
“切,”彦佑满不在意,嘴角一挑,“这是白鹭亲口所说,还是仙上自行揣测的啊?不是小仙不信仙上,只是仙上业务过于精熟,难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牵强附会,也是有的!”
丹朱一听,气得手指彦佑,“你你你……!你倒是说说,若不是欢喜,怎会三句话不离那女娃儿?怎会天天一下值就去寻人家?又怎会因为遍寻不到,无端担忧,妄自臆测,闹得老夫不得安宁?啊?老夫识情断爱几万年,如此明显岂能错判,你一条处子蛇,竟然……”
“好好好,我信我信。”彦佑忙打断他,顺势将丹朱那手指压下去,“仙上即是说,白鹭欢喜那仙子,那仙子呢,因为身负不寿丹,对润玉情有所钟……可是就算解了这丹,她也不一定就能属意白鹭呀?倒极有可能瞧上我这个万世不遇潇洒翩翩佳公子……”
丹朱一杖敲他头上,“那时又有那时的说法,走走,随我去省经阁,老夫眼神儿要省着点读天香话本。”
彦佑爬起身,摆着手往门外退,“哈,仙上,小仙还是不趟这浑水了,告辞!”
“哪里跑!”丹朱月杖一指,那天蚕丝红线将彦佑捆了个牢实,“今日绑也将你绑了去。”
于是此时,省经阁内,彦佑正爬在高处,翻那些陈年积灰的旧书。
“《风月宝鉴》……《六界情爱秘史》……《上古情缘》……哼,竟然没有我编的《六界美人赏析宝典》,没眼光,咳咳……”彦佑被灰尘呛得直咳。
“对对,那本《上古情缘》里头指不定有线索,你好生翻找翻找。”丹朱头也不抬,正透过放大镜逐一查看置于下层的书册。
“仙上,”彦佑一面翻着那旧书,一面劝道:“依我看,好容易来个人破一破那冰坨子万年孤独的命理,就算她身上有什么丹,冰坨子自己都不在乎,咱们还管了干嘛?”
丹朱抬起头来,“谁说他不在乎?要解这丹,可是他亲口和老夫提的,老夫这也是遵从圣意。”
彦佑翻了个白眼,“今日我可算亲眼见了何谓以公济私,若不是小白鹭心心念念,您老人家会这般使劲?”
丹朱不以为然地挑起眉,晃着脑袋,“此乃公私两济。你想,此丹须魂魄未染时种下,到此人初通□□,起码千年,也即是说,千年前便有人在筹谋此事,所图为何?保不准不光天界遭殃,还会祸乱六界。君子以天下为己任,不弄清楚这丹的来龙去脉,你能睡得着吗?”
彦佑鼻子一哼,“你这叔父也忒偏心,帮旭凤抢了媳妇儿不算,还要帮旭凤的娃抢媳妇儿。”
丹朱一皱眉,“这次不算,除去不寿丹,老夫再不插手,让他们公平竞争。”
——“叔父要让谁公平竞争?”一道清冷的声音慢悠悠传来,天帝正从容步入殿中,逆光之下,皎如玉树临风,静如温风梳柳,一袭银白缎衣却反出凌冽的冷光。
丹朱有几分尴尬,正欲自圆其说,天帝却一反常态地温和一笑,说道:“适才入殿,恰闻叔父说到不寿丹,难为叔父百忙之中还记取此事,只是欲解此丹,还须先寻得此人才行。”
“哎呀呀,那女娃儿不见了?”丹朱问道。
天帝清风一笑,“叔父这随时入戏的爱好倒是千年不易,此事白鹭不是早就说与你了么?”
彦佑险些从那高架上跌下来。
天帝抬眸看了彦佑一眼,眼又转回对着丹朱,“叔父,听说你那久未动用的观尘镜,昨日使了一回,观了何景,可否说来本座听听?”
丹朱见瞒不过去,只得坐下,说道:“本来这观尘镜,只能观凡人,可……”他正盘算如何措辞,天帝润玉淡淡地接过话头,“可本座那贤侄,要你帮寻一位仙子。”
“呃……正是。”丹朱这下便彻底泄了气,索性和盘托出,“啊呀,那小鹭娃,才一日寻不到仙子便心急火燎,也不知哪里打听到仙子或许在凡界,非逼着老夫用观尘镜去寻。但是这尘镜,观不到仙家,至多能知道大概方位,再加上这凝琼仙子似乎是隐去了仙气,连方位也探不到,只知是在水上,具体何处,是生是死,一概不知。”
天帝沉下了脸,淡淡点了头,转身离去。行至殿门时,却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道:“有劳叔父转告棠樾一句,一旦寻得仙子,务必立刻带返天界,”他顿了一顿,“本座亲自为她除丹。”
人界。
凝琼又从噩梦中惊然坐起,一低头便“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将绡裙都污了。她擦了擦额上汗珠,却发现额发都已被汗湿透,来不及细想,胸口便阵阵疼痛,她紧紧捂住胸口,强行运气调息,稳住气脉,才一点点缓过劲来。
自从认识了小鹿仙倌,只要有他施了安神术,便一夜无梦无痛。后来小鹿仙倌变成了天帝,她到了天界,每日喝那岐黄仙官的药,也能保夜间安睡,偶有些时日离了这两样办法,便是有些噩梦,偶尔惊醒,她其实也早就惯了,不过是出点冷汗,胸口隐痛片刻而已。
可是不知为何,这几日以来,不但时时从梦中惊醒,还每回吐血,胸口也疼得她大汗淋漓,她暗想,莫不是与爹爹留下的那宝贝书册有关?
“姑娘,又做梦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啊,我没事,只是噩梦。”她一边回话,一边掀开了帘子,走出船舱。
正是孤灯伴舟,江月朦胧,悄悄四山人静,轻轻三更浪风。
此景此情奈愁浓。
老船夫回过头来对她说:“姑娘,你进去吧,外头风大。”
凝琼回过神来,笑着说,“我不冷。老伯伯,多谢你肯载我,我都没那黄白之物给你……”
船夫却摆摆手,“举手之劳。再说老汉半生孤独,你这几日陪着说说话,完全抵得过船资了。”
凝琼在船头坐下,听出老船夫语中苦涩,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话。
老船工沉默了片刻,却自己说了下去:“老汉我曾有一结发妻子,却早早抛下我去了。这几十年来,不少人劝我续弦,给我做媒,哎,可我都无意。有个读书人说我这就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这辈子注定就这样啦!”
“老伯伯真是痴情之人啊。”
老船工怅然一笑,看了看凝琼,说道:“姑娘,我看你心事重重,你这年纪,能有多少烦恼?可是为情所困?”
凝琼神色一黯,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我……我有个很喜欢的人,可是我却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对不起他的事?”老船工想了想,“一个女人对不起男人,那便是与其他男人……”
“不是不是,”凝琼急得连连摆手,“是我偷拿了他一样宝物。”
“瞎,就这样吗?”老船工几乎笑出声来。
“那不是普通珠宝,是顶顶重要的一件宝物,被我骗走了。他……他定会鄙弃我,厌恶我,恨我……我……”凝琼低着头,绞着手指,眼泪就快要出来了。
老船工的眼泪也快要出来了,却是笑出来的。他哈哈大笑了一阵,才说道:“姑娘真是让老汉羡慕啊,年轻真好,这点小事便够你离家出走。哎,金银也好,珠玉也罢,在心爱女子面前,都是粪土罢了。你这般流离在外,他若是真心待你,哪还顾得上什么宝物,这会儿恐怕已急得要疯了吧?”
凝琼疑惑地问道:“难道他真不会生气,也不会恨我吗?”
“若是真心待你,气恼只会是一时的。”老船工撑着船,眼望着远处。
“可是,那件宝物被歹人拿去做了坏事,可能会有好严重的后果……”凝琼一念及此,更加不安。
“严重的后果……”,老船工默默念着,手上慢了下来,“我在这水上,风餐露宿,漂泊多年,好容易攒了点银子,原本打算买块田地,过安生日子……”
此刻夜风渐停,旗梢不动,唯有船影浸着疏星,老船工手上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那日我将银子包了,全都交给我那婆娘,嘱她千万拿好,结果……她路上遇了匪人,要抢那银子,她拼死护住,大声呼救,最后……银子还在,她命却丢了……”老船工说到此处,禁不住潸然泪下,满是皱纹的手擦着脸上的泪。
凝琼眼中噙着泪,“老伯伯,对不起,叫你想起这些……”
老伯轻轻摆手,“不妨事,我一人时想得更多,与你说说还好一些。”他叹着气,“银子丢了,大不了再辛苦十年,她这一走,却叫我孤独几十年,你说,是哪个后果严重?”
凝琼低下了头。老伯再深深叹气,“姑娘,既然做错了,该道歉道歉便是,该补救补救就行,这么逃避,又岂能逃一辈子?”他看了看凝琼,“若是时间能倒回去,我一定跟我婆娘说,银子都给他们,这世间啥也没有你贵……”
“呵呵,好动人的故事……”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在这寂寂江上更添了几分悚然。
凝琼和老船工都大惊,转身一看,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衣人,浑身遮裹,却透出森森寒意。
“你……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老船工大惑不解,但仍感到来者不善,用船桨对住了他。
“老东西,我今日慈悲一回,留你一条生路。让开。”黑衣人冷冷说道。
“你是谁?”凝琼的心狂跳,她认出来这就是那夜,和师父在陈渊旁的那个人,那个声音刺耳的黑衣人。
黑衣人容貌不辨,但却让人感到他在笑,“凝琼仙子,将死之人,还问这些做什么?”他一步步靠近二人。
“别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凝琼此刻心狂跳不止,她强稳心神,拼命想着对策。
“哈哈……”黑衣人似乎被这个问题逗笑了,“你是我们一手打造出来的珍贵财产,万一丢了不是可惜?自然是留了点印记,你哪怕跑到阴曹地府,也一样提你回来!”话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已变得阴狠,一步踏上前便直取凝琼面门。
“不许伤害她!”老船夫一浆扫去,却反被震得倒地不起,口中鲜血直涌。
“老伯伯!”凝琼扑到船夫身上,瞬间便急得泪珠滚落。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黑衣人手势一翻,一股鸦青灵力挟势冲来,眼见凝琼今日便要交代在这了!
“走开!”凝琼大喝一声,双臂奋力一挥,两道光刃击出,不但破了黑衣人之势,余风还击得他退了几步。
黑衣人一时未有动作,似乎是愣住了,却见凝琼捂住胸口,紧咬牙关,唇角逐渐渗出血来,和着眼角滚落的泪水,滴滴答答染红胸前一片。
他冷哼一声,“这倒是奇了……”却也不急,负手立在原地,改了一种口气,柔声说道:“仙子,这么斗下去,我都不用动手,你自己先吐血而亡了。其实,我是在帮你啊,你不想知道,你为何与水神锦觅如此相像吗?”
凝琼心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