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好心的薰

西九条薰很久没有这样安心地睡一觉了。醒来的时候蝉声仍像哗哗的雨一般,一轮橘红落日缀在山头,温柔的夕光在头顶洒下一片薄暮的金。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奶酪还在打着小呼噜,吃完的瓜皮已经给收走了。

“真抱歉,睡到了这个时候。”抱着奶酪走进起居室,在修剪花枝的母亲停下手中的剪刀,抬头对她笑了笑:“醒了啊,没关系,你们年轻人就是仗着年轻不好好注意身体,多睡一睡是好事——这小家伙还真喜欢你。”

母亲伸手戳了戳奶酪,奶酪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拱回西九条薰怀里。两人都笑了。

“既然睡到了现在,不如就在这里吃晚饭吧。今天的晚饭是我的外甥做的,他和妹妹来看我,厨艺很不错的——我介绍你认识一下。”完全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母亲朝厨房叫道:“大平——”

从厨房探头走出一个戴围裙的青年,架着一副只有底框的眼镜,褐色柔软短发,头上翘着一根小呆毛。见了人先好温柔地笑起来,很没脾气的样子。

土间大平。西九条薰记得他。他是母亲姐姐的儿子。当年因付不起房租被赶出公寓,又不愿告知父母害他们平白忧心时,她投靠的便是土间大平。

二人自幼相识,勉强算是青梅竹马。西九条薰长他一岁,不过做了虚的这五年,年岁在她身上停下,如今再遇,看上去倒是土间大平更成熟稳重,像个可靠的成年人了。

母亲给彼此做了番介绍。西九条薰自然不能讲真名,用的是“冥”这个身份。说了几句话,土间大平又急急忙忙回了厨房——灶台上的咖喱还在煮着。

“大平这孩子心思细腻,虽然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是担心我寂寞,所以才常带着妹妹来看我。”母亲说着,调皮地眨了眨眼:“其实哪有那么脆弱呢。”

西九条薰的心又不可抑地酸了。

过了一会儿,土间大平的妹妹,土间埋也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拎着一大袋子薯片可乐,亚麻色长发垂在身侧,见了人也是先露出温柔的笑容。

时间的流逝在孩子身上格外明显。五年前西九条薰借住在土间大平家里时,土间埋还是个11岁的小孩子,现在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美丽又优雅。

不过西九条薰知道少女的本性,她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游戏手柄,像个拿苹果引诱白雪公主的邪恶巫婆般笑了:“要来一局吗,小埋?”

土间埋果然接下了她的战书。两人握着游戏手柄,在战场上厮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好痛快地玩了一局,虽然输掉了,结束时西九条薰仍然笑得弯起眼睛:“小埋好厉害,和你一起玩真叫人开心。”

土间埋在她的目光里红了脸颊,别别扭扭地讲道:“冥姐姐也很厉害。”

母亲在一旁默默凝视两人,嘴角不自觉挂上浅笑。

吃过晚饭后,天已经全黑了。郊外少了光污染,星子像宝石般散落在黑色的幕布上。蚊子和夏蝉此起彼伏地活跃着。

西九条薰拒绝了母亲要留她住上一晚的请求。一个午觉、一顿晚餐已叫她乐不思蜀,再待下去,她只有像陷进蛛网的蝴蝶般,永远地沉沦了。

母亲站在玄关处同她告别,要走了,忽然对着屋里供父亲牌位的方向说道:“爸爸,冥要走了哦,记得跟她说再见。”

这一句话让西九条薰听得那么悲伤,她急急转过身去,低下差点落泪的脸。庭院里亮闪闪的星光和月光铺出一条锦缎似的小径,无数次,父亲母亲就这么目送着她远去。

相遇没有准备,离别也是猝不及防。人这一生,总是匆匆忙忙的。

土间大平拿着手电送西九条薰走到门口。坐进车里,西九条薰摇下车窗。土间大平意识到她有话要说,弯下腰来,脸上温柔的微笑比月色还要柔软。

“谢谢你照顾她。”她望着他,很郑重地道谢。

发动汽车,西九条薰从后视镜看到土间大平挠着脑袋疑惑的样子。随着车轮越滚越远,这仿佛前世回忆般的家愁也融进了身后的月光里。

家的位置在东京到横滨相反的方向,开车回横滨所住的公寓要一个多小时,还要再次经过父亲睡着的墓园。出发时是晚八点多,加上郊外荒僻,路上几乎碰不到几辆车。

假若用虚的形态,几次响转,不多时便能回到横滨,只是西九条薰极不喜欢那种明显有别于人类的状态,没有急事,她宁肯像普普通通的人类一般,开上几小时的车,跋山涉水去一个地方。

夜晚的山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驾驶座,凉爽的风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香。西九条薰伸着鼻子嗅了嗅,忽地从风里闻出一股很熟悉的味道。越往前开,味道越浓郁,她终于忍不住将车子停在路边,探出头去使劲儿确认似地猛嗅。

“这里怎么会有虚的气味?”

从车子里下来,她看向身侧的山体。正值夏日,山中树木葱茏,一片乌黑的树影不讲道理地盖下来,整个山体都成了隐在暗中的巨兽。西九条薰毫不畏惧地往巨兽张开的口中走去。

这股气味实在叫人难以忽视。

难道蓝染不放心她,又派了别的虚来?

虽然她也承认自己不是特别靠谱,但是这样做也太过分了!要是给她逮到证据,一定要精神损失费的。

朝山里走了十来分钟,以西九条薰的脚程看,已然十分深入了。那股气味愈发浓郁了,离得近了,西九条薰闻出这气味与虚的味道又有些不同。

刚到虚圈的那段时日,她也吃掉过不少种类的虚,对此颇有心得。蓝染曾说过,虚是死后的亡灵因执念而形成的。所以虚无论是闻起来,还是吃起来,都有一种极空洞的感觉,仿佛吞了一口黑洞下肚,迫切地想拿什么填满身体,越是贪图,越是寂寞;越是渴求,越是疯狂。

现在这气味闻起来虽然也有空洞的味道,更多的却是一种很恶心的恶感。像是恐惧、怨恨、憎恶……种种负面情绪汇聚而成的污秽。

身体里的崩玉探测器忽然有了反应,西九条薰惊讶得差点咬到舌头。

“真的假的?这么恶心的东西你也要?……不愧是跟蓝染老贼一伙的东西。”发现蓝染似乎感知不到这边发生的事后,西九条薰编排起他也逐渐大胆起来。

没有员工不喜欢背后讲无良老板坏话。

又深入了一段,西九条薰终于见到了这东西的本体。林间幽深的月光白惨惨地落下,一只十二条腿的超大型蜘蛛吊在高高的树杈上,浓绿色的身体滚着黏糊糊的液体,像生了霉溃了脓般慢慢从高空滴下,呲啦一声在地面浇出一个洞。蜘蛛背面生了一排排眼睛,没有眼皮,黑洞洞地张着,同时朝西九条薰的方向望来。

然后它叫了一声——像一口痰卡在喉头吐不出又吞回去了般——让西九条薰浑身汗毛倒立。

它像是很高兴,慢慢朝她转过脸。

那只蜘蛛,生着一张几乎能算得上漂亮的人脸,咧着嘴笑了。

“卧、槽。”西九条薰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了。

活了这么多年,她真是从、未、见、过、这、么、恶、心、的、玩、意、儿!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切换了虚的形态,西九条薰一个响转跑出几公里远,深呼吸了几口,做足了心理建设,又响转回来。

蜘蛛人脸上因为她的突然消失而显出的愕然还未消失,又因她的突然出现变作惊惧。

在动物的天然本能下,它仿佛感受到了面前“人类”的变化,从弱小的猫转瞬间变成凶猛的狮子,在巨大的威压下连逃跑都不能做。

它不敢逃,西九条薰却也下不去手。斩魄刀卧在手里,空中比划几下,实在找不出能砍的地方。斩魄刀是灵魂的一部分,拿斩魄刀去碰它跟拿手去碰没有两样——都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犹豫了许久,放出的灵压马上便要震不住美人蛛(西九条薰给起的名字),西九条薰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咬牙砍下去。

刀刃却没有碰到实体的感觉。

面前的美人蛛像破碎的镜子般裂开了,下面的一层景象露出来,仍是那片幽深黑暗的森林。

它居然有幻觉系的能力。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西九条薰四处找了下,已经给它溜得没了影子,但多年做虚的战斗直觉告诉她,这只美人蛛的老巢一定就在附近。多蹲上两天,肯定能等到它。

这里距离父亲的墓园只剩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必须要把它彻底解决,才能放心离开。

而且,她拿出体内的崩玉能量探测器——这家伙可是迫不及待要来一口了。

在车上睡了一觉——虽然虚实际不需要睡觉,但她喜欢仪式感——西九条薰第二天早早地起床,物色了一棵视野最好的树,在枝桠上躺下来,边晒太阳,边守株待蛛。

一整个上午,除了路过三只兔子两条蛇一只刺猬,还有数不清的蚂蚁飞虫,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到了下午,午觉睡醒,西九条薰打了个哈欠,看到树林里出现一个高高瘦瘦,白色短发的男人。

怎么会有人类一个人傻乎乎地往山林里跑?

“喂——”她大叫道:“里面危险,你不要再往里走了——”不要傻乎乎地上门去做美人蛛的晚餐啊。

男人循着声音扭过头,露出眼上戴着的黑色眼罩。

原来是盲人啊。肯定是看不见路,不小心跑进了山里。

想到对方也看不见,西九条薰直接以一种正常人类无法做到的方式从三四层楼高的树上跳下,轻飘飘踩在枯枝落叶上。

山风吹了下淡青色裙摆的衣角,她慢慢走到白发男人身前。

“先生,您再往前走是去山里的方向——”为照顾对方的自尊,西九条薰尽量用委婉的方式提醒他走错方向了。

男人奇怪地歪了下脑袋,西九条薰见他仍是搞不明白情况,生怕他脑子不好使,又慢慢说了一遍:“里面很危险,您不要再走了。”

想到他一个盲人在山里迷路,又这么年轻,没有人生经验,不知内心多么慌乱,西九条薰情不自禁柔和了语气,用一种面对闹着自鲨的太宰治的温柔态度对他说:“要回家的话,我可以带您出去,您看不见,在这里乱走太容易遇到危险了。我的车就在旁边的公路停,载您一程也是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