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规律
云挽鼻子抽动了一下,一股熟悉的淡淡安神香传来,脚下走不动了。
她久久没有说话,心中不知是震惊,欣喜还是无措。
半晌,阿惜温柔看着她,缓缓地朝她走过来,没有覆白绫的眼睛,眉藏星月,他微笑说道:“没想到阿挽也会迷路。”
他的语气是少见的愉悦,嘴角弯成克制的弧度,淡淡的一点,却恰到好处地让人领会其意。
云挽怔了片刻,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尴尬地撇过脸,“……很丢人么?”
她有些庆幸,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是阿惜,要是不羡,估计能被他嘲笑到明年。
其实说起来,云挽这个人,虽然看上去高冷面瘫,对于不熟的人,甚至对宗里的人,都是顶着一张宛如欠了她三生三世债的脸,说话仿佛按字算钱,多说一个字仿佛亏了一个亿,但她一旦被人戳穿,便会不自觉地露出真实起来——
她会觉得丢脸,会觉得尴尬,对问题也会觉得捉襟见肘。只是因为时常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即便内心再过波动,表情变化也很少,极少让人看出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云挽尽力维持表面的镇定,心中淡淡地想着,倘若他说一句“丢人”,她是该将他立即逐出师门,还是自己吞剑自尽一了百了。
这时,阿惜走到她面前,微微笑了笑:“不丢人。”
顿了顿,他舒展开好看的眉眼,慢条斯理地补充一句,“而且,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云挽:“…………”
求。你。去。告。诉。别。人。
云挽心里有被看透的难堪,但她自认为是通情达理的长辈,无法对看上去完全温柔无害的少年口出恶言,只冷冷扫了他一眼,目光里饱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等酷刑。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但除此以外,无法表达她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两侧紧闭的屋室虽然大门紧闭,但灯光从窗口透出来,笙旗牌子也亮起了灯,飘在高阁屋室之上,显出异样的华彩来。星星点点的灯光,给这座空旷又荒芜的城池添了一些异色。
这座空城,好像看上去突然温柔了许多,没那么空了。
阿惜站在巨大的蓝月之下,脸上映着窗口透出来的光,夜风吹动发丝,他笑了笑。
“我是说,任何人在这里迷路,都很正常。不仅仅是阿挽。”他说得格外镇定和认真,但那淡淡的微笑,让人觉得毫无诚意。
云挽此刻已经没有心情再纠结于“丢人”,“尴尬”,“要不要趁现在没人直接杀人灭口算了”这样的念头,她忽然敏锐地察觉到阿惜的话里有话,思绪便在一瞬间,跟着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任何人?”云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环视一眼四周,旋即蹙着眉,冷静地试探问道:“是因为这里的屋室和街道,都像活物一般,都是会动的?”
只要这里的街道一直改变,她无论怎么走,一定走不出去。
云挽脑中闪过之前那块阴魂不散的“临沭客馆”,心中突然莫名打了个寒颤。
“不止是屋室和街道。”阿惜顿了顿,又道,“这个空城,宫殿,笙旗,天空,水流……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会变的。”
云挽若有所感,回想起刚才阿惜指点她的方式,一个隐约的疑惑冒出来:“这座空城,每隔一个时辰改变一次?”
“不错。”阿惜点点头,少年的嗓音虽然青涩,但镇定而沉稳,“每过一个时辰,这里的屋室,街道,笙旗,天空,水流方向都会发生改变。屋室和路径会往左右不同的方向各偏移十五度,笙旗往右偏六十度,天空往左偏移三十度,水流往右偏移四十五度……所以,无论人怎么走,都不可能再走回原来的位置。”
少年认真起来,惜墨如金的眉眼微微拧了起来,让人感觉到一股很舒服的少年老成之感。
云挽见他分析得如此详尽,眼中有些诧异,不想他已然将这里的规律摸透,“这个幻境如此变幻莫测,你又是怎么知道?”
云挽皱着眉,狐疑地端详他。
阿惜面上并无异样,仍是认真而平和地解释道,“我听到的。”
“听?”云挽忽然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疑惑中有些懵怔,“在哪里听到的?”
阿惜笑不露齿地弯了弯嘴角,像是露出微笑,“湖里。”
他一直站在湖心,听玄鹤的展翅,听流水的响动,听笙旗飘荡,听风吹过屋阁飞檐的声音,听这里的变化万千,直到发现它的规律。
云挽将他这句话仔细地琢磨了一下,没有明白这和“他听到的”到底有什么关系——
却见阿惜顿了顿,往旁侧走了几步,走到旁边一处屋檐底下,找到一处石阶坐下。
石阶很干净,干净得从未有任何人在上面落下过脚印。上面刻着简单的水纹,两座小型的貔貅,简简单单地立在墙角旁侧,仿佛为这空旷无人的屋室看家护院。
片刻后,阿惜似找到了相对舒适的姿势,他靠着一旁的石栏,闭着眼淡淡地开口:“幻境,是基于现实规则再作一定的扭曲。”
云挽听到他的话,心中一激灵,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她不知道阿惜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她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少年虽然闭着眼,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云挽不自觉地正了正身。
少年闭着眼,继续缓缓地说道,“幻境中的扭曲,可以是树,是街道,是房屋,甚至可以是风,可以是光,可以是阳光,可以是声音,可以是一切规律的东西。”
云挽迟疑了片刻,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这时,突然记起之前那个幻境中的“幻术傀儡”不喜欢与她太过靠近,不知为何,下意识地距他远了一些。
尽管心中有非常多的疑问和不解,但云挽却没有打断他。
阿惜听到动静,极小幅度地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侧了侧头,继续闭着眼睛说道,“既然是基于现实做出的改变,便意味着扭曲会有限度。因为人力是有限的,所以扭曲的程度也会是有限的。”
“扭曲的东西,可以每一次扭曲的都不一样,每一个幻境,扭曲的东西也都不一样。这里的一切,与施术之人有关系,无论强度,扭曲程度还是其他什么。”
“当有了这个层次的理解之后,剩下的就是怎么做了。”
“只要理解幻境的本质,知道任何幻境的扭曲,都会有一定的规律,便可通过这个幻境的扭曲程度,推测出它的规律。”
“世间许多情况皆是如此。”少年的声音淡淡的,冷静的,有不易察觉的疲惫,“第一步,理解它。理解扭曲后的规则;第二步,掌握它。看能不能利用规则,第三步:对抗它。或者改变它。”
这时,他忽然淡淡笑了笑,“树木花草屋室宫殿水流都不是活物,扭曲了就扭曲了,但对于人来说,万物有灵,规则产生的效果会有很大的压制。所以很多事情,对人和对事物产生的效果是不一样的。”
云挽心里有十分的异样,她惊诧抬眼,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些?”顿了顿,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古人有云: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云挽一直都知道,阿惜在阴阳道一事上有无人能及的天赋,他虽然身无法力,但他对于所有事物,好像永远有比其他人更高一层的理解和认知——
但那仅于阴阳道。可这是幻术……
少年闭着的眼睫颤了颤,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皮微微抬了抬,没有回答云挽的前一个问题,却是淡淡道:“幻术,也是阴阳道的一种。”
窗口露出的灯火映在他阖目的脸庞上,映得他的脸庞越发俊美温柔,冷淡的神色,轮廓极俊,隐有幻境中那个男子的影子。
云挽蓦地顿住,胸口仿佛被攫住,剩下的疑问一句也问不出口。什么时候,少年已经褪去了眉眼温和性情柔软的外衣,犹如大浪淘沙,渐渐露出他惊才绝艳的本质来。云挽怔了半晌,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云挽心里张皇了片刻,这时眼睫一跳,忽然意识到,从见到阿惜之后,心头那丝不妥之处是什么。
——他此刻并不是站在“镜花水月”的湖中,而是站在这里,站在她的面前。
云挽心头忽然一颤,有些神色变幻莫定地看着他,“所以,你是特地过来寻我的?”
阿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你说呢?”
云挽木然愣住,他这句让她似懂非懂的话从耳边划过,脸上郝然,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知是欣喜还是忧忡的情绪,她在朝这边过来的时候,他也在相对的方向,朝着她的方向赶来。
可是,他眼睛看不见,却还是披星戴月地来寻找她……
沉默良久,云挽怅然地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迷路。”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的。”阿惜淡淡道,过了一会儿,俊脸上却又浮现一个点尘不惊的笑,补充道,“我记得你在万青梨海,也迷过路。”
云挽惊诧抬眼,“什么时候?”
“大永历168年六月十四日晚。”
云挽忽然想起来,那日晚上,她在万青梨海的梨树下喝醉了,嘴里说着要往东走,要回梨尘宗,结果却往西走了大半个时辰。
后来见怎么都走不回去,就干脆靠在树下,睡了一宿。
云挽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阿惜睁开眼睛,侧头“看”着她,微微一笑,“因为我在你旁边,听了一宿。”
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显得不那么尴尬,云挽突然无言。
沉默半响,她方将那一丝尴尬给吞了下去,压着心底的各种情绪,云挽尽可能波澜不惊地道:“你眼睛不好,不要到处乱走。若是走丢了,我怕找不到你。”
“我能找到你就可以了。”阿惜舒展开眉眼,笑了笑,“在这里,耳朵比眼睛更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头秃剧情流写手改写感情流,甜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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