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

在外留学的日子里，他独自穿梭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中，偶尔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可因为有想要见面的人，这念头渐渐转化成了期待。期待着重逢的日子,就像此刻一样。

言泽换下鞋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向希面前，不知从哪变戏法似的,拎出一个A4大小,白蓝拼色的甜品袋。他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可说话时,长睫毛却在轻微地颤动着。

“想着你可能会在家，给你带的小礼物……口味是店主推荐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

听着言泽细心的发言,向希的心情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也不为过。原来,他刚才一只手背在身后，是为了掩藏这个小蛋糕吗？

“谢谢你！”她从沙发上跳起来,双手接过甜品袋,可爱笑容与招财瓷猫如出一辙。

鼻尖闻着微甜的食物香气，肚子非常应景地发出了一声咕噜噜的巨响，尴尬。

“晚饭一起吃吧。”看出她的窘迫,言泽换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似乎是为了增强说服力,又补充道：“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管家阿姨端着菜盘来了客厅，将一盆奶盐芝士蘑菇汤放在桌上，站在桌前不近不远地控诉起言泽来：“本来这话不应该由我说，向希小姐为了等您回来午饭就没吃过了，实在忙工作您也要至少抽空告诉向希小姐一声。”

向希急忙摆手：“没有的,阿姨，我那是……”

确实是在等言泽回来，还故意让自己专注剧本来忘记肚子饿的感觉，没想到轻而易举就被识破了。

其实言泽出去前让阿姨转告她别等，不一定几点回来来着，但她还是坚持再等等。万一呢？她不愿意像上次来看完录像带一样不告而别了。不过，上次来的她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内心也不太愿意留下，而她现在已经不这样想了。

“您说得对，”言泽同意阿姨的意见，眉头好看地皱了起来：“让她好好吃饭一直都是个问题。”

拿最近的说，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吃过什么东西，没想到今天依然这样。

向希听着言泽与管家阿姨的对话，默默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一低下头，就和Lucky来了个眼神会晤，哭笑不得。

“……所以，搬回来住，假期由阿姨监督你的三餐。”眼前的人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

“诶？”向希不敢恭维他的意见，噘着嘴偷偷抱怨：“明明我才搬过去，保证金就交了一年份的。”撇开别的事情不提，要是丢了这笔钱，该多可惜呀。

“那就请一名阿姨去你家里。”言泽迅速给出第二方案。

向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想到点子上，忽然有点郁闷：“这是全盘否决我的生活自理能力才会这样建议的吧？还让阿姨来管我！”说到后面，声音不由拔高。

“这是根据实证后你的行为走向情况采取的优化策略，”言泽面不改色，“他方力量介入可以有效为你分担三餐起居驱动压力。”

向希：“……”变得这么官方是怎么回事？可是刚才好像的确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呢。

言泽：“……”不小心把工作那一套拿回家里了。

空气有5秒的暂停。

“抱歉，”两人几乎同时开口，相视一笑。

“我先说，”向希主动揽过主动权：“我刚才不该那么凶，明明可以好好说的。”

言泽：“是我太心急，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看着互相承认错误的两个小年轻，管家阿姨摇摇头，笑着回到了厨房。还是这个年纪好，有些小打小闹的，一会就好了。哪像她家里那个……真是人一老，连吵架都没了兴致。

再端着菜品出厨房时，见两人已经在餐桌前坐好了。向希打开了言泽带回来的草莓慕斯，而言泽在看着向希品尝——淡淡甜味中带有一丝清爽感觉的奶油在舌尖化开，不知是不是有饥饿感加成的原因，好吃得让她想要手舞足蹈。

向希想起正事来：“刚才说的好消息是什么？”

“《共享田园》第一季第一期，不记名投票全票通过，剪辑后版本会在A级电视台播出。”言泽忖着下巴，认真地作出了回答：“托你的福。”

向希捂住嘴。对她说来的确是好消息，太好了，自己参与的节目没有被崴脚搞砸，也没有被弹幕搞砸，最终能够顺利过审的话，真是太好了。

她并不打算谦虚，明知故问：“说是因为我就太夸张，但我在田园的表现还可以，对吧？”这个人到现在还没夸过她呢。

向来是对不确定的事不惮以最悲观的结果去设想，不论是感情还是事业都是如此；但已经完成的工作，既成的事实，会成为她自信甚至自负的来源。

“嗯，”看出对面小招财猫想要得到家长点头承认的模样，言泽被逗笑，眼睛弯成两道黑线，说出了向希等待了两天的夸奖：“非常可以。”

如果不是各自坐在长桌的一头，离得太远，此刻他应该会像对待Lucky一样为她顺顺头毛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向希难得收到一次电影剧本的邀约，加上本子她很喜欢，于是也没有拖延地告诉姜允在自己对《暮色森林》相当有意愿。

姜允在的动作积极得让向希怀疑他是不是骗子，很快就预定了一家咖啡厅，说是让会带导演过去，让导演跟她聊一聊。

尽管有些忐忑，向希还是决定勇敢主动地对车欣说出这件事，也借此机会听听车欣的说法：

「欣姐，我看上一个本子，想让你也帮忙看看。」

咬咬牙，按了发送键。接触大半年以来，她自觉车欣不是那种板着脸脾气凶恶的经纪人，当然也不是没有话语权只能四处点头哈腰的经纪人。

怎么说呢？比起带着她四处揽活的合作商，车欣与她的导师共通之处更多，对她也都是放养式教育管理，找好资源，最终决定权交到她的手里。

仔细想来，最初订立的各条约定，其实也是帮助她迅速在演艺圈适应的技巧。

车欣：「哦？从什么渠道来的。」

向希正要打字，对面视频通话的邀请已经霸占了屏幕。

车欣开门见山：“是什么类型的本子？”

向希精简介绍自己看了一整天的剧本，姜允在发剧本给她又邀请她与导演面谈的事情也一并都说一遍。

车欣听完，先是说出自己的考量：“总说咱们国内电影没有创新，但其实当然不是没有新题材新内容，只是没有人看到发现它们而已。太标新立异了也不好，观众的接受门槛变高，看热闹的人都少，最后票房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扑街，捎带着演员的口碑也会大受影响。”

不光是挣钱的问题，电影的名字最后出现在履历表上，评为烂片对于新起步演员来说更是灾难，黑粉从出道嘲到你退圈息影就算了，关键是以后接新戏会很难。所以，多一个可以认证实力的起步，是非常重要的。而向希假如选择这次创新的剧本，就会选择最大的风险。

“一部戏就是几个月，一年才能拍几部戏，你有多少机会可以挥霍，多少时间可以尝试？”车欣循循善诱：“我不是给了你不少本子，你看过之后都没有喜欢的吗？那些都是相对安全的，能够被选中投拍的，多少也有自己的亮点，都是中上程度的剧本，拿个及格分绰绰有余。”

向希点点头，这些事情她不是没想过。但是反复想过之后还是觉得，接受自己最有感觉的戏比较好，用宝贵的时间去拍无感的戏，何尝不是一种浪费呢？中规中矩的东西大家都可以选，保险的东西大家都喜欢，但总有人要做冒险的事情。

因为新剧本而无比兴奋的向希，被浇了一盆又一盆的冷水，但她的眼神反倒坚定了许多：“欣姐也说，一年也没有几个月吧。我想，把这几个月浪费在喜欢的剧本上。”

不管在人生哪个阶段，选择都是极其重要的事情，有的演员选择原地踏步，消耗自己的风评，不痛不痒地吃老本；有人选择不断挑战自己，好结果坏结果都自己受着；向希最不愿意的，就是走上流量路线，演什么都丢掉角色本质，只剩下让粉丝喜欢的艺人人设。

怎么说呢？就算是她做了错误的尝试，过去没有电影作品的她，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嘛。再者，就算以后没有电影愿意找她来拍，背后……不是还有言泽在帮她支撑吗？

明明向希的年纪还很轻，车欣却意外看出了她这个年纪才有的放开和豁达。大抵因为向希是由衷信任自己的选择，说话时眼里的自信和神采都骗不了人。

视频那边的车欣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们约好的行程也发我一遍，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会会导演。”

“哈？”向希有些不可置信：“刚才你不是还反对我来着吗？”

车欣话锋一转：“这电影会很辛苦，我确实很好奇你的决心，所以才板着脸说这些不好听的。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不是？

“从你跟我说的剧情来看，我觉得这本子不错，或许可以在这种类型上有所突破。

“既然已经决定去做了，我还是很相信你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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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前后，气温与海拔不成正比，城市变成冷空气聚集盆地，四面玻璃窗结构的咖啡厅，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两名男子坐在包间里，一起盯着一个手机看。

手机里正播放着什么电影视频。

其中一名男子脸黑得可以，手指刻薄地在屏幕上指指点点，让视频不时地被他暂停：

“这演技是流水线是新西方的厨师教的吗？”

“这个得的是山寨影后吧，这么僵的表现，还是针打多了面瘫了？”

……

“没有一个是我想要的！”

他腾的从沙发椅中立起来，同来的姜允在毫不怀疑下一刻这人就要在咖啡厅里暴走，这倒是让姜允在想到了好玩的事情：“安导，你现在的表现力挺适合感染者组织的头目，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被称为安导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针织衫，深深眼窝里的金棕色瞳眸令人印象深刻，他留着中长头发，自然卷，胡子拉碴。他似乎有着狂躁症前征，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爆炸不安，仿佛下一刻就要撕破自己的针织衫跳上泰山之巅。

也难怪他如此，因为对自己作品的执念，挑选一个合适的女主角已经成了他的梦魇。

狂躁的脚步围绕着姜允在绕圈圈：“姜，我不喜欢‘老戏骨’！僵硬！太僵硬了！他们以丰富经验为傲，可是每个角色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一个方程式不能解百道题！”

姜允在心道：刚才他们看的那些试镜都算不上老戏骨呢，不过是些出道早号称冻龄的演员罢了，多半是涨年龄没涨演技了。而且，一个方程式解一百道题还是不难的嘛！

不过与这位另类天才导演共事多次，他很清楚说什么话可以激怒对方，也因此，那些话一句都不能提，哪怕是开玩笑。更何况，除了措辞不当，其实安北望也没有说错什么，演员身上的程式越重，表现力就越打折扣。

“姜，”安北望又踱了回来：板着脸：“如果你推荐的女孩也不行，我可以很恶毒地直说吗？”

姜允在笑得很闲散：“我你都说行，我家老二肯定没问题。”

“你不一样，”安北望眉毛拧拧巴巴的，“你拍戏，像白纸。”

姜允在：“……”如果不是对这位导演了解颇深，他可能会以为导演在骂他。

初次合作的时候就出过这样的乌龙，当时夸他像什么来着？木头！但偏偏意思是说他可雕可琢，又好气又好笑，这也就是了解不深。相处久了还是挺有意思的，想揍他。

绕了姜允在不知道多少圈，安北望正走到门口，等到了心心念念的敲门声，没有任何延迟地拉开了门。

一敲门就见到门开，向希和车欣也很吃惊。

等见到开门的对象，惊讶更盛。

姜允在见三个人都愣着，正奇怪呢。起身一看，好家伙，他带来的鬼才导演杵在门口，竟然闭上了眼睛！一副害怕不敢看外面的样子！

心道果然能成为天才的，都有些常人不能理解的弱智之处。姜允在伸手指指自己的脑袋，然后摊摊手，跟正感到奇怪的向希交换一个同情的眼神。

其实也能理解，被失望扎心太多次，安北望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自己能合作的演员，都怀有一种深深的恐惧。面对没有刮开的彩票，比起期盼自己中奖，反倒是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虽然闭眼睛这件事做得，实属弟弟行为。

向希知道这么呆着也不是一回事，主动开口提醒：“安导演？”

安北望听到声音，睁开眼，首先见到眼前站着一个温温软软的女生，一侧长发挽在耳后。余光见到她的同伴，但他却无暇顾及。

向希今天穿着杏色风衣，内搭着荷叶边轻灯笼水袖上衣，卡其细背带鱼尾长裙，乖巧又不容易出错的搭配，衬托得整个人知性又温婉。

见三人打了照面，姜允在不由得提起了一颗心。

虽然对老二很有信心，但是保不齐这位搜索关键词总是与“空灵”“诡谲”“出乎意料”分不开的导演，会不会出乎他的意料，诡谲地把向希痛批一顿；又或是空灵地夸人，把向希惹生气了。

不过，他想象中剑拔弩张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安北望认出了来人：“……向希？”

向希心道姜允在应该提前介绍过了，所以也不太在意，微笑打招呼：“我是。”

姜允在：？？？

怎么回事？

这痴汉眼神是怎么回事？

车欣往前一步，挡在向希前面，没好气地问：“导演您是不是应该先让我们进去？”她不太喜欢安北望动辄奇怪的举动，不像是脑子很好的样子。

安北望回过神来，侧身让她们进包间。

等真的两两对峙，姜允在叫来服务员点了一些华夫饼冰淇淋之类的小食，拿铁加两倍焦糖，好歹缓和一下僵持的气氛。

互相介绍的环节，向希才知道，原来这位导演拒绝了姜允在提前介绍推荐人，也因此，在此之前导演并不知道她要来。可是印象中，似乎没有与这位导演打交道的经历。是怎么认识她的呢？

安北望则记得很清楚：“《十万光年》你去试镜过。”

他是被朋友拉去凑数当评委的，评委席坐了太多人，向希记不住他很正常。倒是他回去之后还去搜了向希的百科，《律恋》没多久播出之后他也看了。

正是因为《律政恋人》，他中止了自己想要联系向希的念头。

安北望的狂躁奇异地平息了许多，不过，对向希分析时措辞不怎么柔软：“你当时试镜表现一般，但比其他人有多些灵气！当时我觉得，你是记了笔记的白纸新人，有可塑性！等我看了电视剧，我感觉，非常糟糕……”

姜允在咳嗽几声，打圆场：“安导夸人的方式比较特别，相信他如果不是欣赏你的表演就不会回去搜索你了。”

向希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她倒是很乐意听这位导演说下去。

“你的表演沉淀感太足，成熟得不像新人，这不是好消息。这也是我不希望找老演员的原因，倒不是他们成了名，有架子，而是他们的表演定势太多，用一个公式套所有场景。当然也不可能找新演员，他们什么都不懂。”安北望平复的焦躁，俨然转化成了绝望。一个人绝望时，也是这样平静的。

乍一见到是他中意过的向希，他燃起了一丝希望。

可想到自己连这希望都熄灭过，顿时对自己找到合适演员的可能性感到绝望。

可能，他压根就不适合做导演吧。

向希把他的话听完，在姜允在和车欣都以为她要为自己无端被人批评而掀桌的时候，向希笑了。

“既然安导看过律恋了，那么，如果是安导来演律师的角色，会怎么表现呢？”

在安北望搜索她的时候，向希也在网上查了这位导演。

这位导演总共也没有拍几部作品，而且还总是在玩口碑蹦极游戏。要么口碑爆表，刷爆年度甚至几十年度的票房；要么就是彻底成为票房惨案。更糟糕的是，自从他那一部《大鸟》横空出世，这之后快10年，安北望不仅没有拍出能超越自己的作品，反而水平直线下滑，连网大都打不过。

媒体笑称，不是“安郎才尽”，就是他的脑子被神秘力量换走了。

车欣知道是他之后还挺担心，怎么保证这一次不是又一次循环的失败？

向希还真答不上来这个问题，黑暗风格，古灵精怪的人物，迥异的造型……安导演不喜欢寻常路，而他第一部影片是在多年积累下，对寻常路的突破。之后的作品，过于归因为不寻常，渐渐为了奇怪而奇怪，失去了故事的本质。

向希的冷静感染了在座的其他人，谁都听得出来，她似乎不是在反讽，而是在认真提问。看他们陷入思考，她替安导演作出了回答：“挖掘她的奇特，放大她的癫狂……对吧？”

安北望的眼睛亮了亮，真想到一块去了！不是特别的角色，就没有创作的必要！

这时，向希的笑容却漠然了几分：“安导演指责我的表演程式化太重，殊不知导演自己思维定势的严重程度？无论看到什么角色，不考虑他的出身来路，率先想特别。倘若失去一惯性的衬托，那特别从何特别？”她能想得到，为什么对方会觉得她在试镜中的表现有灵气。

确实，当时她为了衬托角色的自大，用了不少夸张的手法。

看着安北望陷入复杂的眼神，向希知道自己大概说对了：“您觉得我程式化，却不知道这恰恰是我为了展示律师一角前后变化使用的手法。我的全部的表演公式，只有一句话：就事论事。每个角色都是不同的，我只能尽全力做到对每个角色的共情，一直坚持着的这个笨办法，被您当成了所谓的程式。”

“说实话，我不能接受您的评价。”说着，向希站了起来，也拉起了车欣。

“恐怕没有合作的缘分。”

向希微鞠躬表示告辞，与车欣离开了包间。

安北望坐在原地动弹不得，向希说的话，在他脑海不停计算，变换，击中了无数个他做决定的浮光掠影，爆炸的信息量让他暂时无法回神。对于向希的离开，他都没有多余的脑力进行反应。

听了现场的姜允在，同样久久不能平静，向希说的，完全不是一个初出茅庐浮躁的小演员所能说出来的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