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江畔白蘋
萧世离俯在雪地里,低着头不言不语。
他听见那声箭响直冲而来,浑身上下顿时一片冰冷,直直寒进了骨子里。
罢了,他淡淡地想着,忍不住苦笑着松开了早已冻僵的手指,跪伏在地。
自己如今不过是一介贱奴,死在北疆的大雪里,总好过那些在扬州酒巷里被活生生剥皮凌迟,游街示众的亲族们。
细细想来多么可笑。
自己这十五年,最恨的就是这养子的卑微名头。可如今让自己活着,跪在这云州雪夜里的,也是这可怜可笑的萧家养子四个字。
“锵”的一声巨响,那支箭狠狠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箭头还未断绝的声波在空气中来回震荡着,不远处枯树上积落的雪扑簌簌落了一地。
“你抬起头。”
少女清冷稚嫩却又故作威严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在漫天大雪之中由远及近。
镣铐碎裂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披了白裘的女孩一身红衣拖地,赤着脚在他面前站定,眉间一朵石竹小花悠悠盛开,衬得眼前大雪都艳丽无方。
然后她弯下腰,几下拽开了刚刚被弓箭射断,还晃晃悠悠挂在石柱上的锁链。
“大人…”
萧世离听见面前的女孩在无可奈何地叹气,便忍不住嘶哑着声音开口,艰难地想要支撑起尚能活动的上半身。
他闭了闭眼,试图熟悉自己如今的身份,“我…小奴是官家的东西,那锁链不能随便开。”
“哦?那我解开了,又能怎样?”
北疆少女的眸子里带了一点挑衅和悲痛,语气却是娇蛮无理。
“既然我解了链子,你如今就归我了。”她顿了顿继续说,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似的,又开口。
“只问你一个问题,我的琉璃钗是不是你偷的?”
萧世离愣了片刻,垂下头任由长发在他面前垂落,抿了唇角没有再回什么。
“是不是你偷的?”她又问了一遍。
“…是。”
他已被折磨得几乎没了反抗的力气,只是摇头惨笑,“小奴若说钗子不是我偷的,您会信吗?
事已至此,杀了小奴吧。”
“哎,我说。”
黎九忽然蹲下来,又心疼又好笑地看着对方,从袖子里抽出那柄缀满琉璃碎的金钗子,轻敲了敲他的额头,托腮看他。
“小奴隶,你脑子被冻傻了啊,这钗子哪里是你偷的了?
你看看你,你是一个男子啊,披头散发的又不能带,偷我钗子干什么?
况且你一小奴隶,哪里有拿出去卖钱的渠道!”
“大人您若觉得不是,便是不是吧。”
萧世离僵了身子低语,打算起身,“大人若是打算放了我,小奴便回看守那里,把这几天欠下的苦力干了。
您…”
“停停停!”
黎九头痛,连忙侧过身子挡在他面前,“你又回去干什么?是我看起来不够凶,说话没有信服力吗?”
她说着,双手成爪做了一个嗷呜的动作装凶,“你现在归我了,懂不懂?”
萧世离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心底只觉得好笑。
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想要找个玩物罢了,他想。
这五夜大雪,比起自己一路上所承受的折磨,真的算不上什么。
落水狗的下场,就是比真正的畜牲还不如。
这个道理他早在双腿失去知觉的那一刻,就懂得了。
“…喂,你抬头看我啊!”
对方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倒是慌了神。在侍女目瞪口呆的目光中蹲下身伸出了双手,想要抓住他的肩。
却又在肩头那堆乱七八糟的伤痕上犹豫了很久,张牙舞爪了半天,迟迟不敢下手。
“…算了。”
她自暴自弃地嘟囔着,抬了抬手,然后将手指勾住了对方的下巴,一字一顿地开口。
“反正,你是我的,你明白了吗?”
“红瑶殿下!”
一旁的侍女目睹了这一幕,忍不住叫出了声,试图阻止,“他是萧家叛贼的余辜,你不能…!”
“喏。”
萧世离眸中汹涌了片刻,忽然顺从地抬起下巴。
少年朝她弯了弯深色的眼眸,歪了歪头打断那个侍女的话,“殿下想要小奴的什么,尽管拿去。”
他是萧家的养子。他看着眼前尚在发呆的女孩,在心底冷笑。
然后再次俯身大拜,将额头抵在了刺骨的雪地里,哑声开口道。
“身体,欲望,性命…主人想要什么,小奴都可以给您。
萧世离,从此是您的了。”
他忽然不想死了,想在这里活下去。
至于剩下的东西…包括仅有的尊严,自己都可以悉数奉上。
——
“啊啊啊啊啊啊!”
子时三更,内殿浴室,某人炸毛了。
黎九一把披了衣服,走出浴室,重新回到床上捂着脸,生无可恋地翻了个身,继续失眠。
今晚调整情绪第二次,失败。
那几个垂死的奴隶已经被她交给流月,在她略带惊悚的目光下,让她好生照顾着了。
自己实在是不适应大半夜的,有一群人在自己身边守着她睡觉。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她倒在床上,望向窗外皎白的雪色,捂着脸又叹了口气。
萧世离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答应就答应了,说好的杀人不眨眼的狠厉气质呢?说好的大黎帝王冷血无情呢?
您是暴君啊!帝王一怒流血千里啊!
这和她看得戏本子不一样啊…她在心底崩溃道。
说起来,那支箭射出去之后,不偏不巧,正好撞断了拴在柱子上的那截锁链。
黎九看着那截铁链“咔”的一声落地,当场就是一呆,紧接着激动得恨不得原地转圈。
太好了,对方没死。
不仅没死,说不定自己眼下还能顺水推个舟,抱抱未来帝王的大腿。
美人计被迫作废,但她还有感情牌啊!
她的想法很简单,她是真的不想死,尤其是被做成人彘这种死法。
萧家被灭,萧世离目前还是个几乎毫无伤害力的少年。再说了,就算他有心思想要害人,凭着他眼下官奴的身份,也难如登天。
而自己就不同了。
红瑶郡主黎九虽然在卞唐江都那边名声不怎么好,但并不代表那些官僚们不畏惧她。
或者说,是畏惧她背后的那个人。
先皇的结拜义兄,如今的卞唐摄政王——北疆凉王。
她父王黎钰。
在她的记忆里,黎钰的死是在她十六岁时,被当朝大臣所杀。
紧接着自己被当时还是朝臣的萧世离夺兵赐死,活生生做成人彘。
还有两年,足够了。
足够她把这个未来的魔头给盯得死死的,在他身上疯狂刷好感度。
她就不信,自己整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在萧世离眼前晃来晃去,最后临死时,能不激起他一点点的恻隐之心。
只要萧世离最后杀她时犹豫那么两三秒,好让她有机会拔腿就跑,黎九本人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现在看来,在自己还完全有能力掌握这位的时候,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答应得那么爽快。
——
清俊消瘦的少年跪伏在地上,明明浑身都在发抖,却还是朝她弯了眸子,微抿着冻得发白的嘴。
像极了初次学会惑人,便不得不以此谋生的小兽。
大概,对方因为自己刚才某些有点出格的举动…误会了什么。黎九稳定了情绪,继续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萧世离刚刚那副模样,总不会是以为自己除了虐杀以外,还有什么奇怪的恶趣味…
怎么可能!
就算如今他是落了难,而且长得…确实挺符合戏本里与女主初见时,那种俊美无情一朝臣的模样。
…但自己又怎么可能真的对他想入非非!
再说了,他答应得这么快,想必也是看中了自己可以护佑他的这个庞大身份,并不是因为自己。
想到这里,黎九不禁有些郁闷。
明明刚刚那一照面,感觉自己对他还挺有好感的。
罢了,有目的总比没有好,女孩缓缓地想。
毕竟那人未来…可是万人之上,孤身一袭黑袍立于胤然千里疆城,一统南北的寡凉帝王。
根据她阅尽无数戏本的经验,跟这种一心江山性子狠绝的男子卿卿我我,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黎九终于是松了心,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缩进被子,带着笑容睡着了。
——
一夜无光,屋外的雪还在下着。
寝殿内的火炉烧得噼里啪啦直响,萧世离安静地跪坐在屏风后,什么话也没有说。
闹腾了一晚上的女孩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听着她逐渐变得平稳的呼吸声,抬起眼缓缓转头,看向四周。
刚刚他被这个喜怒无常的小郡主看中之后,立即有下人把他拖进了浴室,好好清理了一番。
然后就被那些守卫肆意嘲弄着,大笑着丢进了他们主人的寝宫。
“好好照顾她。”
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用手发狠地使劲捏着他的下巴,笑得满脸不怀好意。
被钉在柱子上的奴隶们如今都被撤下了,箭头留下的血色痕迹被一张硕大的雪原狼皮遮住,灰白的狼头獠牙外露,直直朝向外面。
他知道那野兽,那是生长在北疆的一种极其罕见的狼,性情残暴多疑,却又忠于伴侣,如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必定复仇。
萧家还得势时,他曾经在卞唐宫中一个被铁锁牢牢封住的寝殿内,见过一张并不完整,被猎手砍下了头的母狼皮。
黎九还没有回来,萧世离刚刚拖着毫无意识的双腿跪稳,就看见那女孩洗了澡,披了一件白色的衬裙,从屏风旁边打着哈欠路过,径直上了床。
他连忙低下头,跪伏在地。待听见那边窸窸窣窣的一阵绢绸摩擦声,犹豫了片刻,伸手解开自己的衣服。
他生在卞唐最庞大的家族,不管是风花雪月还是苟且寻欢,都见得多了。
在自己曾经学过的所有权术之中,关于男女禁忌的交易是最先被那些人教会的。
也是那些渴望往上爬的人们,最常用的低级技俩。
低级,却好用。
他看的很清楚,这个女孩刚刚在雪地里看自己的眼神,确实是想要占有他的。
被押解北上的一路上,他对这种目光早已熟视无睹。
如若不是那几个当差的对他的样貌很有自信,一直想着能卖个天大的价钱,自己恐怕早已被卖去花楼,或者被沿路的富商和贵族们轮流玩弄至死了。
如今他既然想要在这里换取一席之地,除了用对方还算感兴趣东西来换,他想不到任何可以替代的物品。
又是一阵响声传来,床上的罪魁祸首翻了个身,似乎是睡了。
他这才想起,她自从救了自己回来到现在,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救自己,居然不是因为一时的兴起。萧世离默默拉了衣沿上去,没有再脱下。
这个少女…究竟想要什么?
北凉九公主,黎九,北凉王黎钰的第九个孩子。萧世离快速地搜索着之前曾经听过的只言片语,细细回想着。
关于她“北疆狼女”的混名,自己还是有所耳闻的。她能平白无故得了这个名号,并不仅仅是因为传闻中那喜怒无常的性子。
卞唐那些大臣的口中,这个小郡主八岁时,有一天从胤然城打马前往城外的野幽谷,正巧与饥肠辘辘的雪原狼群在荒野上迎面相遇。
数百头雪原狼低声嚎叫,她却欢声大笑着扬起马鞭自狼群中穿过,毫发无伤。
可如今自己见了她,却是不信的。
他轻轻地抬手,拿起了搁在一旁的一个茶盏,低低笑了笑。
不管她背地里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他如今却是懂了一点。
名声威扬的红瑶郡主,只是一个涉世未深,连如何自保都不懂的少女而已。
“啪——”
他手一抖,那小盏立时像是没有拿稳似的,摔在了洁白的兽皮上,碎成几片。
萧世离沉了眸子,放下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最大的那枚碎片,耳边传来了黎九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他要杀她,轻而易举。
——
他谁也不信。
先皇驾崩萧家被灭时,他就跪在大殿外。
当时,身为摄政王的黎钰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台下那个浅笑着,将这一切都安排好的男人。然后转身离开了坐席,什么也没有说。
任凭整个萧家从上到下,千百余人被吊死在西城门头,所有内族凌迟剥皮,游街示众。
萧世离的指尖被碎片的边缘划出了几道不浅的伤口。
血汩汩地往外渗出,顺着洁白的瓷片一直滚落到了柔软的兽皮毯子上,染出了一片殷红。
像极了之前大雪里,她眉间的那一点石竹花。
小郡主在屏风内睡的很熟,似乎还嘟哝着说着梦话。
这是他从来都不敢想的事。
窗外似有鸟叫,明明是身处北疆荒凉的雪夜之中,萧世离却忽然想起了年幼时身在扬州,听得奶娘隔着墙一句一句,唱给萧家孩子们听的小曲儿。
他曾经是萧家曾经用来巩固地位的工具,不需要任何的亲人陪伴,只要日复一日地学习经纶武略,交际奉承就可以了。
可惜,后来都用不到了。
“白蘋白呦,向江边…”
带了吴侬气的婉转调子在黑暗中缓缓地唱着,像是温暖的烛火。
“十三女,不得语……偷掷骰子,远人归呦…”
雪一直在下,天渐渐地明了。
萧世离睁着眼,在屏风外跪了一整夜,什么也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