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抱抱你呀

黎九她从未想过,萧世离会是这种想法。

所以当她看见面前的少年挣扎着推开轮椅,跪在地上朝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被五雷轰顶,一阵阵地发懵。

这世上还有人,赶着想要成为工具的么?她如此想。

不,没有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逼不得已的麻木与习惯而已。

“阿离。”

黎九蹲在了他的面前,一声又一声地,轻轻叫着他的名字,“阿离。”

他抬起头,她看见少年望向她的眸子黑而深沉,眼里却似蒙上了一层雾。

湿漉漉地,像什么孤零零缩在角落里,独自舔着伤口却被人发现的小兽。

既危险得难以接近,又忍不住惹人疼惜。

“为什么你不要求我,把你当成朋友呢…”黎九眼神飘忽地看着他,喃喃地开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阿离,你要一遍一遍地去确认,自己究竟有什么用…”她用指尖拂过萧世离垂落在脸侧的发丝,停留在了他落了一枚泪痣的右眼角上,眼神清澈如水,带了暖意。

“你很有用,比任何随从,任何官家子弟,任何王公贵族…都要有用。”

卞唐人常说,右眼带泪,乃不详之兆。亡国克亲,皆出自于此。

管他呢,黎九默默地想,扬起嘴角冲着他肆意地笑。

他将来是无人不惧的卞唐宰相,再后来会是一统四海的千古一帝,可如今却是她的人。

萧世离想要亡国,那就随他来,若是旁人再敢提起他克亲,自己就打断那人的腿。

反正眼下,也无人敢反抗北凉狼女。

他不把自己当人看太久了,在宫中时如此,在萧家亦是如此。如今,仅仅是需要别人去看着他,告诉他。

“…不过,阿离可不是工具呀。”

少女软软的叹息声埋在了萧世离的肩头,将笄之年的女孩身体柔软得不像话,却又带了北疆女子特有的刁蛮杀气。

她呼呼着像条小狗似的,毫不顾忌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在身上蹭了又蹭,散开的黑色长发在身后水藻般荡开。

很是欢喜的样子。

“…整天在瞎想些什么,阿离对我,是很重要的人啊。”黎九呢喃着说着,完全不顾对方的挣扎,戳了戳他的脸。

萧世离生在礼法森严的卞唐之都,从没有被人这么对待过。如今看见她把手伸过来,下意识地以为要挨打,身体就是一抖。

她见他这样,不由得呆了一下,又在少年人略显不知所措的眼神里,大笑着扑了上去。

他不仅仅是掌握着她未来性命的反派,更是要陪着自己走到人生尽头的人。

“不要怕…你如今是我的了。”书房关着的门扉挡住了外面喧嚣的万丈灯火,少女闭上眼睛,在他的耳边轻声开口道。

“我也,同样是你的。”

——

黎锦睡得早了,半夜里被下人们采办年货的声音给吵起来,揉了揉眼睛披上袍子,就从床上翻身下来。

年关将近,黎府整个府内都显得热闹了起来,她看着侍从们踩着梯子将灯笼挂遍了整个大殿上上下下的所有屋檐,慢悠悠地掩了朱唇,半闭了眼睛打了个哈欠。

不错不错,黎九之前那套恩威并施的搞法还是很有成效的,如今这个小院子,可是被她打理得纪律森严。

优者给予黄金,劣者责以鞭打,触犯家法之人被贬为奴,供人驱使射猎。

结果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成了她暴戾恣睢,喜好虐杀了。

可能是因为这丫头次次处罚杀人,都必定亲自动手吧。黎锦扶了额叹气,再抬起头时,才发觉自己已经信步到了书房附近。

房内似乎亮着灯,她刚想推门进去,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流月给拉住了。

“锦殿下,小殿下她还在里面。”流月低了头,语气似乎有些微妙。

“嗯嗯我知道。”她没觉出有什么不对来,换了只手推门,依旧想要进去,“你看都这么晚了,我这不想叫她出来呢。”

“可是,萧世离也在里面。”

她忽的抬起头,一脸你懂我懂的表情,开口问道,“殿下,您现在还要进去吗?”

“呃…”

黎锦知趣地收回了手,一脸故作淡定地挠了挠发梢,“那个…我回去睡觉了。”

“恭送殿下回寝。”流月笑笑,朝着她拜了一拜。

“啊对了,流月。”她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朝小侍女眨了眨眼。

“你一会儿也歇着吧,我觉着你家殿下今晚…应该不需要我们去打扰。”

——

年节很快就到了。除夕一大早,黎九早早地就起了床,欢欢喜喜地冲出了殿外,奔向了雪地里。

学堂放假,她今日换了一件新的深黛色襦裙,揽在双臂上的墨色绫锦披带上面,用隐线绣了暗银的云纹。肩头则是黎锦从胤然城号称千辛万苦带过来的雪狐披肩,称得眉间一点石竹花红得嫣然。

门外有做完本职的下人们在唱着北疆的短歌,调子虽婉转,却爽快明烈,直冲云霄。她听了只觉得耳熟,便忍不住站在殿门口多听了一会儿。

“是北凉特有的归乡调,相传是先皇时的一位将军妻子所作,期盼新年伊始,她的丈夫可以杀遍仇敌,踏雪归来。”

萧世离不知什么时候推了轮椅,停在了她的身边。

自从那晚他们聊过之后,他好像整个人都变了不少,至少没有之前捉摸不透了。

她看了他一眼,他目光正平视着不远处正和侍卫们闹在一起的黎锦,“刚刚的‘春风三月,愿君如故\'一句,说的是卞唐的昭平公主,如今已经薨逝的凉王后李棠仪。

她十八岁时孤身一骑前往北凉,一身白衣与黎钰于北疆诸天星辰之下成婚。又于八年后的某个春日与凉王告别,送至江南助先皇平乱,从此再无相见。”

“母亲…”

黎九听着那曲子被那些人们一遍遍唱着,声音逐渐扩大。一个又一个人们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转头看着他们,然后放下各自拿着的工具,纷纷加入了合唱。

“听尔约誓,听尔南去…不见雪尽,不见君归…”

高亢的女声之中夹杂着雄浑低沉的男音,在黎府低低地回荡着。黎九看着人群中将手放在胸口,闭眼轻轻哼唱的黎锦,忽然涌上了一股异样的情绪。

“那次事件所剩下的,也只有这首短歌了。”

萧世离缓缓推了轮椅,转身离去,“‘三月叛乱’时,卞唐的叛军将整个北疆血洗殆尽,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那些唱着曲儿决意候君归的妻女们,再也没有等到她们的丈夫归来。”

——

黎府家大业大,年节时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萧世离明面上还是奴隶之身,不方便出面。黎九便在黎锦和流月的帮助下,极其艰难地熬过了一个脚不沾地的上午,正准备倒在床上躺尸,却又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

“殿下,外面有人找。”流月的声音隔了一层门,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进来。”她在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门被打开,黎九看见她怀里抱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弓箭护甲,就是一阵阵头疼,“流月,这又是什么?”

“殿下忘了今天下午一年一度的舞真大会了。”流月笑道,“今年黎锦殿下和小殿下都可以参加,黎府上上下下都很期待呢。”

城外的猎场上秃鹰低旋,新冒出头的野草从雪底探出了一茬,随即被飞驰的骏马踏过,留下长长的一片秃地,在猎场上一圈又一圈地绕着。

一旁的人们连忙将马匹踏过的荒地围了起来。底面被削尖的长木棍被一个挨着一个地钉入地下,不一会儿,崭新的赛道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黎锦作为城内地位最高的,在众人的一致劝说下,不得不下了马,披了白袍坐在评判席上充当主持。她见城内众人都来了,便挥挥手,示意大会开始。

众马齐啸,欢快迅疾的鼓声在猎场上响起,黎九只见猎场尽头扬起了一阵阵烟雾,一匹匹骏马突破了浓烟,朝尽头而来。

两匹白马并肩而行,冲在了最前面。马背上是一男一女,随着鼓声号角做出了各种的惊险动作,惹得围观的众人一阵阵欢呼。

舞真城的元逐与元姜兄妹,她在学堂的玩伴。

打前面冲过来的那位少年一个探身,一把拔起插在地下的标旗,远远地抛在了地上,凌厉的眉眼不屑地看了一眼剩余的参赛者们。

“元逐!元逐!”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阵欢呼声,少年踢腿打马,不紧不慢地绕着猎场,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然后看向紧随其后的白袄少女。

“姜妹,过来。”他踏马停在了黎锦面前,看着侍卫带上来的黄金,骏马与狐裘,扭头对她问道,“想要哪个?随你挑。”

“是,大人。”她笑嘻嘻地催马凑了过来,眸子清亮,却又恭敬地停在了距离兄长半尺不到的地方。

“元姜不喜黄金,不如换了那件披风,哥哥已经很久没有新的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