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小张氏母女及匣子

东厢房,也有五间正房并左右各两间耳房,整七间屋子,住着陈家大房长子一家三口,长子陈世诚,长媳小张氏,女儿芙姐儿。

小张氏是山那一边沟儿庄的,因为那有一条常年不停水的沟,所以前朝逃难时很多人留下了,慢慢地一个村子有几百人,张家就是其中一个姓。

沟儿庄张家,早年连饭都吃不上,几兄弟只得一条能穿出门的裤子,好在一家子都是勤劳能干的。后来,老张氏嫁了出来,拉扯了娘家一把,再后来,张氏嫁了出来,也拉扯了张家一把。

所以小张氏出嫁的时候,家里已经能一日两顿吃饱高粱饭,偶尔能吃上大白米饭了,打猎来的肉也不是全部熏干卖掉,偶尔也能蒸一蒸吃,大人除了新婚之外也能再添两件新衣裳,如此在那张家庄也属于富裕人家,说得上媳妇。

张家生儿子多,女儿少,小张氏是这辈唯一的女孩儿,所以张氏她娘,小张氏她祖母这回从陈家给的二十两银子聘礼里面咬牙拿出了十两。

让小张氏她爹走了两天一夜去城里买了两根银簪子,再买了半匹红布和一些零碎,置办出了两个箱子的嫁妆。再让几个儿子孙子把家里积攒的好木头都拿出来,做了一张床和一套桌椅马桶等物。

这在张家庄已经是很体面了,那里的媳妇女儿多的是提着一包袱出门子的,坡下村虽然富裕些,但两个箱子和一屋子家具的嫁妆也不算低,小张氏松了口气。

那个时候的她,是张家村里最美的,坡下村新媳妇里最好看的,太婆婆是堂姑祖母,婆婆是亲姑母,丈夫不太爱说话但能干,对她也体贴,真是想也想不到会有后面的这些日子。

“娘,这个线理好了!”一道童声喊道。

小张氏抬头看了看,手脚不停,织机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匹布她已经织了有半月了,今日便能织完和积攒的两匹一起让当家的拿去集市上卖,一匹也能卖个两百文。

她的女儿,七岁的芙姐儿没有出去玩,在旁边给她帮忙,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一阵喜意泛上心头。她的芙姐儿是最懂事孝顺不过的,从小就知道给她帮忙,只是这份高兴里又有着隐隐的忧虑,怎么就不是个男孩儿呢?

“那把这卷放下,理那一卷。”

芙姐儿默默地理起了别的线。

小张氏继续埋头织布,等这一匹织完她直起腰松快了两下,提起了这些日子她一直想说的话。

“芙姐儿,娘和你爹商量一下,给你打个小织机吧,你今年七岁,织布这活也该学起来了,你族长家的大堂姐就是八岁学织布的,他们家有一台小织布机,如今她及笄后门槛都被踏平了多少人求娶。”

“娘想过了,织布这门手艺你得早早的学起来,你看你二婶婶,比娘多学了几年如今一个月能织两匹布,娘就只能织一匹半,你往后啊也要织两匹才行,多攒些嫁妆,将来嫁人了每月能挣半串钱,你在婆家才有底气。”

芙姐儿呆住了,小声问道:“嫁妆?是像三婶婶那样的吗?”

小张氏的话语停住了,脑海中给女儿描绘的美好蓝图一下子褪去了颜色,变得苍白起来。最终,她嘴唇微动,抹了把眼泪,喃喃道:“诶,和你三婶婶那样,嫁个好人家。”

正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了好些人喜悦的欢呼声。

“多谢姑娘赏赐!”

“谢姑娘赏!这个月月钱双倍,姑娘真是大慈大悲啊。”

“就是,诶梅香,姑娘赏你的这一支银簪真好看,还有个珠子呢,快给我瞧瞧!”

……

赏了一支银簪?!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在小张氏的耳里不亚于一道惊雷。

她连忙起身推开窗户悄悄的往外望去,只见廊沿下走过了两个俏丽的小丫鬟,其中一人的手里拿着一支小拇指大小的银簪子,其下用红绳坠着一个黑色的珠子。

她顿时就松了口气,只是一个普通的银簪子罢了,不值钱。

思及此,她摸了摸腰间,取出一把黄铜钥匙打开了床里头的箱笼,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匣子,再重新梳了头,去了头上的铜簪子和蓝布包头巾,换上逢年过节才带的银簪子和花布头巾。

再对着铜镜照了照,才放下了心。

她用略粗糙的手抚摸着匣子里为了此次迎亲刚买的银头面,还有闪闪的两对金钗,样式别致的一套金虫草头面,银项圈、银手镯、银锁等几样,一小把吉祥花样的金银裸子和一个十两的元宝两个五两的元宝,高兴地招呼芙姐儿。

“芙姐儿,来瞧瞧,这套是银头面,为了你三叔这次结亲给他长脸你爹大老远的跑去县城给我买的,要二十两银呢,把咱们家去年分的银子都花完了。这一个是金头面,娘给你收着,这两对是金钗,等你将来出嫁了娘把这金头面和一对金钗都给你做嫁妆。”

“这样就有两抬,再加上你的衣裳一抬、盆和马桶一抬、床一抬、桌椅板凳两台、娘再给你攒一箱子布,这样就是八台了,到时候再给你置办些零碎,也给压箱银,凑够十台的嫁妆,比娘要多,和你二婶婶一样多。”

芙姐儿虽然才七岁,并不理解嫁人这件事,也不理解嫁妆最低在婆家,在妯娌面前意味着什么,但常年在田间村里跑的她已经很明白嫁妆是越多越好了,当下就高兴地喊道:“谢谢娘!”

小张氏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嘱咐道:“我的儿,你就听娘说的,和康哥儿好好相处,他是你嫡亲的弟弟,将来会背你出门子,是你后半辈子的依靠,你和他处好了娘就放心了。”

芙姐儿神情低落下来,闷闷道:“康弟弟不喜欢我,还爱打人,慧姐儿也不喜欢我,不让我和康哥儿一起玩。”

“傻孩子!”小张氏咬牙,“康哥儿是个男娃,难免皮一些,长大了就好了,听娘的话,多去和他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才好呢!”

“听到了没有?”

芙姐儿咬着牙,默默点头。

“我的儿……”小张氏搂着她开始哭,“都是娘没用没能给你添个弟弟,没男丁那是个绝户啊!一辈子都让人瞧不起的,死了都没人摔盆是个孤魂野鬼,再也投不了胎了!”

“所以你一定要看好了康哥儿弟弟,可明白?”

“明白了。”芙姐儿茫然地点着头。

傍晚,外出干活的陆续返家,陈家大爷陈世诚抛下了手里的青草,再在养了鱼的田地里转了一圈,嘱咐了守夜的钱林几句,便就着田沟里的水洗干净脚上的泥土,穿好鞋再提着刚捞的两条大鱼喜滋滋地回来了。

普一进门,他便喊道:“家里的,我捞了两条鱼,你拿去厨房煮了吧。”

小张氏伸手接过,顺口埋怨道:“怎么又捞鱼?家里那口缸养着还有三条呢。”

陈世诚笑呵呵地抱起对着他喊爹的芙姐儿,解释道:“你昨天不是念叨那鱼汤好喝嘛,家里头剩下的都是草鱼,昨天的鱼汤是用大头鱼做的,我今儿捞的就是大头鱼,你看那头多大!”

小张氏埋怨的话语顿时就说不出来了,眼眶发热。

“诶,我这就拿去,正好你和爹娘也喜欢喝。”

从厨房里耽搁了好一阵子,小张氏回来的路上心中默念着那顾厨娘教的烧鱼汤的诀窍,先是要煎一煎,再放姜片,姜片放多少来着?还没等她想明白呢,就听到了屋内传出女儿的笑声。

顿时又叹了口气,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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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里,陈世文也从前院书房回来了,看到刘玉真埋头摆弄着一个黑色雕花匣子,略好奇地问道。

“你在做什么?”

“啊?这个,这个是今天在箱子里翻出来的,我之前也没见过,瞧着没在单子上便拿回来看看,可是我试了快一刻钟了,都打不开。怎么就打不开呢,钥匙都在这了啊。”

试了很久都不行,刘玉真急了,想了想把匣子举起来晃了几下,轻飘飘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这难道要找把锤子来?

看她这样子陈世文无奈地走上前去,只一眼便笑了,“这个是百巧盒,不是用钥匙开的。”

刘玉真奇道:“这世上还有不用钥匙能开的锁?不用钥匙要怎么开啊?”

“这玩意要巧劲才行,大约十年前县城有个能工巧匠,做出来的盒子不用钥匙也能打开,很是火了一阵子,不过后来他就不见了。我记得你姐姐的嫁妆里有好几个,与这个长得有些像,我看看……”

陈世文拿了起来,翻转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放回了桌子上,手指在在匣面和侧边上又推又拉,随着咔嚓几声小匣子四散开来,露出了柔软内在。

陈世文扫了一眼,看上方是一张银票便没什么兴趣了,自顾自的拿起盖子查看。刘玉真对这匣子也挺好奇的,但她看到银票之后又翻看了底下的几张,越看脸色越凝重,因为这些都是一千两或者五百两一张的银票,足足有十几张张,八千两!

这又不是一张一百两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箱子里面的?没有人和她说过啊?这不对,很不对!嫁妆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在府里是母亲亲自操办的,加派了心腹看守,以她的性情不可能会偷偷放个匣子进去而不告诉她,况且母亲也没有这么多现银子。

那不是母亲,会是谁呢?

刘玉真苦苦思索,小一辈是不能的,三房的赔礼?不三房如今都被二姐的婚事掏空了他们拿不出这许多银子,二叔?二婶?老太太??

可是为什么呢?二叔二婶为什么要给她银子?贿赂让她照顾好两个孩子?!怎么可能,二婶只会凶巴巴的吩咐,而且二婶商户出身对钱财看得极重,看着她的嫁妆单子都能喷出火来,不可能给她这么多银子的。

二叔有了银子也是马上就出发去府城,也没道理给个一年没说过几句话的侄女,至于老太太,老太太是有许多银钱但她并不喜欢大房,而且之前商量好的嫁妆已经给了……

刘玉真想着想着,抬头望了一眼专注摆弄着盖子的陈世文,眼睛都瞪大了几分,越看越觉得自己想得对,这是给陈世文的!

不然为什么要把一个她打不开的什么匣子放到装有她日常衣裳的箱子里?结论自然是这匣子不是给她的,是给能打开的刘家姑爷陈世文的!

她心念急转,几个呼吸间脑海中就如翻江倒海般想了许多,最后她定下心神,决定直接问他,看他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并不是对这笔银子不动心,和她嫁妆一样多的银子呢,能买许许多多的东西,但是无论是她超前于世人的经历还是自小受到的教导都告诉她不可侵占他人财物,而且还是在陈刘两家这般复杂的环境里,更不容有失。

于是她看着正拿着盖子看得起劲的陈世文,问道:“夫君!”

“怎么了?”陈世文看着她。

“你看,你来看看!”刘玉真起身,去拉他的手,将人拉到了榻上的桌子前,把整个小匣子推给他看。

“你看这里面,我的衣裳箱子里突然多了这一匣子银票,不知从哪儿来的……”

陈世文定睛一看,摆在最上面的是一张银票,一千两,再往下也是一张张银票,薄薄的一叠面额全都是一千两或五百两,合着就是八千两!但是无论是他本身,还是新娶的这个妻子,无疑都是拿不出这八千两银票的。

他先是困惑,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呲笑一声将它们丢了回去,低声说了几个含糊不清的词语。

有戏!刘玉真迟疑着问道:“夫君,夫君你怎么了?”

陈世文望着她,一撩袍子坐了下来,苦笑道:“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老太太……罢了。”

刘玉真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略带苦闷但是没有惊怒,心放下了大半,道:“那这匣子?”

他叹了口气,道:“……你收起来吧,我若是要用会和你说的,老太太,呵呵。”

他这个样子让她不敢再问了,只好将这匣子收了起来和她放贵重之物的箱子一起锁好,将钥匙贴身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