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交心】

钟离莜随顾临泩从偏门入了长广侯府。嘉安郡主孟媛珺在后院等候,见他们安然归来,不禁长舒一口气,迎上前道:“这里安全了,殿下快进去休息吧。芸雁姑娘在西厢房,服了安神的药汤,无大碍。”

“他受伤了,有府医吗?”钟离莜急忙指着顾临泩道。

“我没事。”顾临泩冷冰冰地甩了一句,将马儿牵入马厮,冲孟媛珺说道:“小人就不叨扰了。明日烦请您派护卫送殿下回宫。”

“你那胳膊,不太对吧。”光线幽暗,孟媛珺看不太清顾临泩到底伤在了哪里,只觉得他抬起胳膊时有点费劲,忙指着远处一间屋子道:“先去休息一会儿,府医应是睡了,我把他叫起来。你放心,府医很可靠。”

“不必。”顾临泩并不领情,又瞥了钟离莜一眼,大步往门外走去。

钟离莜僵在原地,在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铁青着脸握紧拳头道:“你去哪里?你伤得很重。”

“殿下不必挂怀。”顾临泩微微侧首,并未回过头来。

“你在生气吗?”钟离莜蹙眉,绕至他身前仔细打量着他的表情:“你气什么?”

“小人不敢生气。”顾临泩避开她的视线,沉着脸看向远处。

钟离莜越发觉得好笑,嘲弄地斜了斜嘴角,指着他的胳膊说道:“我不明白你在气什么,但是你伤得很重,立刻进屋医治。”

顾临泩不言语,兀自绕开她走了过去。钟离莜微愣,忽然一个回身抱住他的腰,大吼道:“走你!”

来了个漂亮的背摔。

顾临泩顿觉自己呼啦一声飞了起来,然后头朝下倒栽葱撅在地上,颅内登时一阵轰鸣,双目泛花地瘫软了下去。临昏迷前只看见了孟媛珺被吓得弹跳起来的脚尖……

“莜莜!你干嘛呢!”孟媛珺见顾临泩瞬间没了动静,捂着嘴强忍着没尖叫出来:“这样摔不会出人命的吗!”

“你气!老子还气呢!跟谁俩谁呢!”钟离莜骂道,揪住顾临泩的衣领子,拖着往厢房走去。孟媛珺战战兢兢地看着她跟拖死狗似的把顾临泩给拎进了厢房,在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不由头皮发麻。忙叫来侍女冲洗地面,然后亲自去唤府医。

顾临泩瘫在厢房的榻上,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微弱的闷哼。孟媛珺携府医归来,停至屋外等候,见钟离莜还坐在榻边直勾勾地瞅着,忙招呼道:“莜莜,快出来,非礼勿视。”

钟离莜沉默,注视着府医将顾临泩的外袍解开,露出肩甲上深可见骨的箭上,不由眼睫一颤,扭过头去出了屋。

孟媛珺踮脚张望了一阵,待府医回身禀报道:“郡主,此人伤无大碍。”才放下心来,小声对钟离莜说道:“莜莜,他没事。”

“姐姐,叨扰你了。”钟离莜意识到嘉安一直在喊她的小名,而非“殿下”,莫名有些安心:“本不该把姐姐牵扯进来的。”

“莜莜还是没懂我的意思。”嘉安苦笑,主动牵起她的手握了握:“你我早就被牵扯在一起了。官家一向明察秋毫,能看不出来吗?莜莜,你可以再多依赖我们一些,不要自己硬扛着。”

“姐姐,我没办法。”钟离莜似是泄了气,挽住她的胳膊一并往她的闺房走去:“外公那边,自顾不暇。官家盯得很紧,我不能给他再添麻烦了。偏偏我的对手如此阴狠,我输不起,只能孤注一掷。”

“你不必身士先卒。”孟媛珺睨向远处一间屋子,见里头的烛光攸地灭了,摇头道:“我爹他,确实胆小怕事了一辈子。但是他也没办法。自我娘亲去了,孟家靠他一人撑着。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偏生前朝那些事……你也知晓的,我爹是如履薄冰。所以很多事情只能我来出头,我这是被逼无奈。可你不同。”

钟离莜心间酸涩:“没什么不同。但我可以向姐姐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只要大哥能出来,我便安安稳稳的不再胡来。”

“这只是第一次。”孟媛珺推开屋门,把她按在凳子上,先端来水盆放在桌上,浸透汗巾,替她擦拭着面颊:“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官家正值壮年,他有心放任几个儿子去斗。所以太子落马他只会袖手旁观,等他自救。然而太子如何自救?还不得看着你的手段。”

钟离莜垂首,看向自己泛白的指尖,轻声问道:“姐姐为什么敢跟我交心呢?你就这么放心我吗?”

“我有的选吗?”孟媛珺波澜不惊,手指掠过她眉角的疤痕时,不禁一顿:“孟家需要攀附着靠山才能存活。既然我下了个决心要攀附上你这小凤凰,那不如干脆交了底。你信与不信,我听天由命。但说出来总好过相互猜忌,最后被贼人得了渔翁之利。”

“姐姐都懂的道理,我大哥愣是不懂。”钟离莜无奈地笑笑,手指点了点脸上的伤疤:“这个,不必挂怀。孰是孰非我分得清楚。既然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就互相支撑着试试看吧。说不定咱姐俩能将这群不争气的男人给带上大道呢?”

孟媛珺嗤笑,与她又随意聊了几句,然后一并坐在榻上休息。侧身看着她时,心中生出许多怀念:“你我许久没这般畅谈过了。”

“宫墙太深,军营太远。”钟离莜伤怀:“姐姐知道是谁刺杀的我吗?”

“不知。我只得了侪阳侯的信儿,要我向陛下传了书信一封,说你在我这里。”孟媛珺道。

钟离莜诧异:“侪阳侯?这名有点耳熟……谁来着?”

“那个有名的纨绔小侯爷,私底下跟我交情不错。若非今日一事,我还真不知道他也是站在太子这派的。”孟媛珺神叨叨地冲她耳语道:“刚刚那位受伤的公子,是什么来路?他怎会认识侪阳侯。”

“他是……”钟离莜一时语塞,想了半天,落寞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莫名其妙地跟着我。我不信任他,姐姐也别信他。”

孟媛珺错愕:“我还以为他是你的心腹。看来他是侪阳侯的人啊……话说咱俩在这里谈天,这人在隔壁醒没醒都不知道。咱是不是不太地道?”

“我才不管这狗男人死没死呢。”钟离莜努嘴,仰面倒在榻上叹息道:“可怜了我的侍卫们,跟了我四五年了,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终归是我害了他们。冤有头债有主,今日之仇,我必报之!”

说罢又翻了个身,纠结地拧着孟媛珺的裤腿道:“姐姐,那府医医术高明吗?”

……

顾临泩做了一夜的噩梦,强迫着自己醒来后,浑身大汗淋漓,脱力地瘫在榻上发呆。这时一人推开屋门,依着门框抱臂笑道:“顾兄,醒了?”

顾临泩艰难地看向他,眼前虚影缓缓重叠,发觉他是苏鸿舒。想起身,脑袋却昏昏沉沉,隐隐作痛,令他蓦地回忆起自己被公主殿下倒拔垂杨柳了,缓了一阵后问道:“昭懿呢?”

“啧,这都成这样了,还惦记着美人呢!”苏鸿舒啧啧称奇:“美人压根没等你,已经走了!我蹲在府外头等了一宿,就瞧见个侧脸。感觉瘦瘦弱弱的,眼睛倒是挺大,其余也没什么特殊的。你何必热脸贴人冷屁股呢!”

顾临泩阖眸,吐出一口浊气:“我欠她的,她怎么对我,我都得受着。”

“你欠她什么了!”苏鸿舒诧异,走过去拿袖子擦了擦他的额头:“还烧着呢。就在这歇着吧,嘉安是我好姐姐,以后外头她替咱打点着。”

“我得回去。”顾临泩撑着床榻坐了起来,揉着额角说道:“司乐署那边,不好解释。”

“你带着伤回去,更不好解释啊!”苏鸿舒摊手:“是,司乐署管事是我的人。问题你这也太招摇过市了!你啊,就甭想着回去当伶官了,赶紧收手吧!”

“胡康胜审得如何?”顾临泩没回他,蹬上鞋袜下了榻。

苏鸿舒挑眉道:“招得干干净净。接下来就该轮到我那刚正不阿的姑父出手了!”

“好。”顾临泩颔首,推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刺眼的阳光照在了他的脸上,他失血过多,站立不稳,扶着树干有点想吐。苏鸿舒慌忙跑来搀扶他,见拗不过,只能架着他先从后门出了王府。刚一入小巷,一辆马车突然堵住了他们的去路,马车中传出一清冽的女声:“上来吧!”

苏鸿舒愣住,想问是谁,突然被顾临泩一巴掌推了出去,眼见着刚刚还奄奄一息的他三步并两步窜进了马车,笑着问道:“殿下,您在等小人吗?”

“聒噪。”钟离莜冷哼,催促着马夫快些启程回宫。

苏鸿舒站在马车后头吃了一嘴的灰土。就听钟离莜朗声道:“侪阳侯,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他掸了掸身上的衣服,看向跑出一溜烟的马车,嘀咕道:“没成想,顾兄居然好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