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尤夫人
“哎呦呦,让你过来一次可真不容易。”邢夫人携了由仪的手往里走,又道:“迎春常常念叨你呢。”
由仪轻轻笑笑,没说什么。
三月二十九尤氏生辰,贾蓉和贾蔷都没在京中,本也没打算大办。偏偏宫中皇后送了赏赐来——有“富贵长春”、“松鹤延年”、“玉堂春富贵”等三样花色的宫缎各四匹,共计十二匹的地方上贡锦缎并一串翡翠十八子与两盆名品牡丹。
这算是极丰厚的赏赐了。惯例的赏赐前些年倒也有,但今年因由仪入宫给皇后请安时得了不少赏赐,皇后的态度也格外亲近,于是满京中都传由仪得了皇后青眼,西府便对她热络起来。
昨日听了贾蓉、贾蔷二人顺利过了童生试初试的消息,贾母虽觉得勋贵子弟何必去与贫寒读书人一般科考,但贾政的态度却大不一般——他是考过科举的,虽然考了多年只考了个童生回来,然后就蒙恩荫入朝。但他却一向以读书人自居,听闻东府的两个小辈过了初试,便对王夫人好生叮嘱一番,原话如何不提,直说王夫人自己总结归类之后,得到了一个要与由仪亲近的结果。
也算是阴差阳错吧。
其实前者也只不过是因为由仪今年被徐聘柔拉着才入宫给皇后请安罢了,往年先是守孝,后来一年对外抱病,她也没机会入宫请安。
几年入宫了,皇后顾念着她对如今的太子的救命之情,于是态度比之其余诰命更加亲近。
王夫人的态度虽也亲切殷勤,却好歹端着大家风范,邢夫人可是亲近献媚的光明正大,话里话外不离中宫赏赐,笑容格外的热络。
“婶子说笑了,我也不过是这两年身子不畅快,便也不爱走动罢了。”又看向迎春,笑道:“迎春妹妹,多谢你记挂了。”
又见一旁的元春笑盈盈地陪着,身上穿着水蓝色夏衫,梳着少女发髻,髻上斜插着一朵鹅黄牡丹,看起来俏丽又端庄。
于是由仪对她笑道:“元春出落得越发好了。”
这话王夫人爱听。
但无论心中多么的熨帖,面上都得笑得极谦虚地道:“她小孩子家家,还得好生习学呢,若是日后能有你三分品性,我便知足了。”
由仪便笑着与她寒暄两句,那头史老太君回头看,笑吟吟道:“你们娘们儿在后头说什么小话儿呢?”
王夫人忙陪笑道:“与侄儿媳妇闲谈两句,扰了老太太的兴致了?”
“哪的话啊?”贾母摇了摇头,又招手唤元春,与由仪笑道:“我这孙辈儿几个呀,唯元儿最贴心,日日陪着我,处处细致贴心,真不怪我喜欢她。”
“不知老太太,我也喜欢呢。”由仪笑了,她诰命等级与贾母平等,倒也不必在意什么自称,只是笑道:“只恨我身边只有蓉儿他哥俩,贴心倒也贴心,只是男孩子总是大意些。”
“男孩儿好!日后给你添些个孙儿孙女,在身边也热闹。”贾母仍是和蔼慈爱的样子,笑眯眯道。
由仪抿着笑点了点头,不再开口了。
一路到了布宴的亭子,那亭坐落在水上,处处景致精妙,伴着水声潺潺,实在是个极好的办宴地点。
在座以贾母为首入了席,又在与贾母隐隐并排的地方给由仪又安排了一处席位,由仪也不推让,笑着落座了。
又有打扮俏丽的妙龄少女捧了茶点羹汤来,另有人安排了一台小戏在另一面的台上,当下玩乐齐备,贾母又道:“元儿,将你那汤给你嫂嫂盛一碗。”
“唉。”元春应了一声,一面起身为由仪盛汤,行走间姿态大方、摇曳生姿,满身大家闺秀的风范。
又给由仪盛汤,双手奉上的动作恭谨又温顺,处处寻不出半点儿的差错。
由仪心中对西府的打算知道了三分,又听贾母道:“元儿这汤,可是南安王太妃都称赞过的,珍儿媳妇你可要好好儿尝尝。”
“是。”由仪应了一声,又持着白瓷汤勺舀了汤水入口,果然滋味浓郁,鲜香开胃。
当下便笑了,“果然元妹妹的手艺好。”
贾母便眉开眼笑,继续兴致勃勃地看着戏。
不过这一场宴会她都仿佛是兴致不高的样子。她总有那能耐,单单坐在那里,端着一身冷淡矜傲的气质,便让人不敢靠近。
贾母见此便有些知道她的态度了,虽然心中不满她的不配合,但到底要顾念着由仪身上的诰命与中宫偏爱,最后也只能无奈散了宴席,转头吩咐王夫人另做打算了。
晚间回了府里,白芍为由仪端了热茶来,态度殷切,言语利落:“您今儿在宴席上兴致不高,胃口也不大好,如今可是饿了?”
她笑容柔和温顺,让人一眼见了就喜欢:“今儿个大厨房备了鸡汤,灶上温着呢,奴婢去看了一眼,香的很。让人就着那汤给您下一碗面如何?庄子上新送了些小青菜来,清脆新鲜的很,也烫两棵下到面里如何?”
“你几时也学了这口吻了?如何如何的,我能如何?”由仪轩眉抬眸看她,却并不严厉,只是笑吟吟打趣的口气。
于是白芍便懂了,当下笑吟吟地欠了欠身,道:“您稍等等。”
待白芍转身离去,由仪方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与屋内众人叹道:“这是又养了个管家婆呀。”
于是屋里的丫头们笑了,一个个抿着嘴儿笑着,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出落得水葱一样,赏心悦目的很。
厨房的动作不慢,吩咐下去两刻钟不到便有人提着食盒进了正院。
一碗汤面,两碟小菜,都做得精致又精致。
毕竟宁府中厨房上侍候的人大多都是由仪掌权之后换上的,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和她胃口的。
且宁府中如今主子不多,最大的就是由仪一个,厨房上侍候主子们膳食的厨子厨娘一个个活少待遇好,听说由仪要加餐自然用出了浑身解数。
于是那面汤香气浓郁,面条香甜劲道,即便是小菜中不起眼的配料也都爽口鲜脆。昏黄的烛火光下,面微微冒着雾气,实在是令人食指大动。
宵夜后,由仪捧了消食茶在花厅中慢慢地转悠,白芍侯在一旁,看着她一圈一圈地走,干脆道:“夫人可要去花园儿透透气?这会子天还没黑透呢。”
“不了。”由仪摇了摇头:“不想出去。”
一面随意转着,忽地又想起另一桩事来,转头看向白芍问道:“皇后赏的那一盆姚黄开的怎么样?”
“花匠说再培培土,配些药粉用上,也无大碍。”
“那便好。”由仪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漫不经心:“好歹是皇后赏赐的,没摆两天先开败了可不好交代。”
白芍柔柔笑道:“奴婢知道。”
西洋钟表“嘀嗒嘀嗒”地响着,由仪持剪刀剪了剪烛花,然后放下剪刀,从从容容地转身,随口吩咐道:“歇息吧。”
“是。”
年初离家,归时已经夏末了。
此时贾蓉贾蔷二人身上都已带着童生功名,满身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派。
由仪见此也不过是含笑摇头,这样的少年意气对她而言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若不是依仗这超凡的记忆力,只怕早年那些事情与她都变成泡影一场了。
但记得又如何呢?千千万万的岁月里,也只有她一人守着回忆来伴茶酒度过漫漫长夜。
人嘛……总是要会排解哒!
信手用折扇挑了那小戏子的下巴,由仪随意扯了一抹笑意出来,眉眼恣意,通身流露出风流气派来:“唱得不错。”
她歪了歪头,一旁的白芍已抓了一把金银珠子递给那小戏子,却被由仪的折扇轻轻拍了拍。
也不过轻轻一点,却让二人的动作停下。
那小戏子眼含疑惑地看向由仪,却见她洒脱一笑,道:“金银太俗,配不上你。”
她招招手,唤了忍冬一声,吩咐道:“将那一块白玉佩取来,赠与……”
“文官儿。”白芍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由仪笑了笑,倒不觉尴尬,仍然是一副从容样子:“文雅温润,倒是个好名号。”
文官儿心中微有些遗憾,但很快,见到那一块剔透莹润的玉佩后,一切遗憾或作飞灰散去,只是恭敬谢过:“谢夫人赏赐。”
“这没什么。”由仪随意往后歪了歪,又让白芍抓了赏赐给其余的小戏子,道:“再唱一出《惊梦》吧。”
“是。”众人皆俯首应是,然后各归其位。
由仪随手将那一把折扇放下,半夏忙捧了另一把翡翠骨的团扇过来奉与由仪,只见素白轻纱的扇面上以淡紫、鹅黄、天青、水蓝、柳绿等色的丝线绣着一丛花卉,顶端是银线勾勒出的浅浅云纹,绣的自有一番婉转风流。
由仪接过轻轻摇了摇,听着咿咿呀呀的声音再次响起,忽地轻声笑了。
“夫人?”白芍忙含着问询地开口。
由仪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只是听着这唱词,想起了些陈年往事罢了。
她开口问讯道:“你蓉哥儿和蔷哥儿最近做什么?”
白芷回道:“童生试过,徐先生给两位哥儿都放了假,今儿仿佛是约了人出去喝茶呢。”
“喝茶倒也罢了。”由仪端着茶钟随意啜了一口香茗,仿佛漫不经心道:“只是别喝酒罢了。”
一旁安稳坐着如老僧入定一般的倩莹大惊失色,纵然强作镇定,却难掩心中慌乱:“哥儿还小呢,怎会喝酒呢?”
“知道就好。”由仪轻笑一声,手中的团扇随意挑起了倩莹的下巴,意有所指地道:“只是我身边,留不得有二心的。”
右手上的茶钟轻轻放下,她慢悠悠地敲了敲手边的案几,伸手捏着倩莹的下巴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口吻十分轻松,“我还年轻着呢,你何必就在里头使好处巴结小主子呢?”
她收回手,看着倩莹慌乱的模样,慢悠悠的理了理自己袖子,轻飘飘道:“都看着,这就是吃里扒外的下场!”
她语气变得凌厉起来,柳眉倒竖环顾四周,“我身边的奴才只需要有一个主子!小主子?那是要敬着,但你们该知道分寸,知道赏你们一口饭吃的人是谁!”
“是。”
于是白芍白芷领头应答起来。
由仪又扫了一边面带惊慌的倩莹,认真道:“白芷后来居上,你不服气也是有的,但有些事情,我的底线如何你们该知道!我最受不得有人欺瞒我,让你家人带你回去吧,年岁也大了,该要婚配了。”
然后摆了摆手,便有两个身材粗壮的婆子上来,不顾倩莹惊慌忙乱的叫喊求饶,将她拉了出去。
那头的小戏子见此也停住了,由仪随意摆了摆手,道:“你们继续吧。”
于是声音又起,由仪漫不经心地对着白芍吩咐了一句:“他们回来让他们过来一趟。”
“是。”
白芍垂头应了,态度分外的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