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10章 出发(重构)

出乎意料,出发的前一晚,伊莎贝拉休息得不错,安妮和伊万则忧心忡忡。伊万脸上阴云密布,安妮眼里的雨云简直要滴落下来。他俩有时候真像一对爷孙。佣兵们和平常没有两样,早饭的时候班嘴里不停,大谈清晨几个帝国人和奥维利亚人的冲突。“一个人的头破了,血糊了眼睛,稀里糊涂砍了自己人的胳膊。帝国佣兵摔在马粪上,糊了个大花脸,吃了一嘴黑泥。”他说得神采飞扬,仿佛自己就在现场。水煮蛋的蛋黄从他断掉的犬齿缺口溅出来,在桌面上留下醒目小点。佣兵们一齐哄笑,克莉斯慢吞吞嚼着黑面包,没有特别的表示。伊莎贝拉抓到机会偷偷告诉她,手帕她会亲自洗干净还她。克莉斯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初春的朝阳晒得人暖洋洋,清晨的蜜泉镇跟画上的一样明媚美好,甚至高出更多。鸟儿的鸣叫高亢又婉转,微风里糅合了青草、野花以及熏肉和牛奶的芬芳。

镇上的冒险者们并未完全散去,几个人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抽着自己的烟斗。勤快的主人带着自己的獒犬在小树林里漫步,偶尔扔出一根树枝,帝国獒欢天喜地地捡回来,哼哧哼哧地喘着气。翠绿的常春藤攀在新粉刷的白墙上,生机盎然。

安妮站在旅馆的木栅栏外面,猛力冲自己挥手,小嘴开合努力说着什么,距离太远,完全听不清,不过大概能猜到。伊莎贝拉只能冲她摆手示意,另一手拂过勒在胸口的弓弦,腿肚子渐渐绷起来。小时候她常常幻想自己头一次冒险的经历,不论她如何想象,总脱不了尊崇荣誉的骑士,高骏的战马,雕了花纹的闪亮钢甲,以及护手打成翅膀造型的精妙武器。现实给她的却是一群爱财如命,贪生怕死,须发油腻,浑身酸臭,武器陈旧的佣兵。她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应该感激现在这一切。至少她不是穿了繁琐难受的华服,坐在挂了白纱的马车里,要去嫁给父亲领土上某个伯爵的儿子——甚至更糟,嫁给他本人,做他的不知第几任妻子。

“在害怕?”克莉斯开口,“你走得太慢。”伊莎贝拉加快步伐,不慎踩中石块,她低呼,险些崴脚。“紧张、害怕、兴奋都会消耗你的体力。以你的身份,也不能留在队伍末端。一个队伍的前后都是容易遭攻击的位置,尤其对野物来说。老虎就专门从背后袭击人,图鲁人的猎虎勇士会把面具罩在后脑上,上面画着眼睛,防止它们背后偷袭。”

这似乎是一位严格的老师。伊莎贝拉既紧张又兴奋。她担心她的梦之骑士老师看出来,偷望她的脸,果不其然又被刺了一眼。她的眼睛明亮透彻,直望到人的心底。安妮抱怨克莉斯是个眼睛里长刀子的女人,但伊莎贝拉并不讨厌她这样。她小跑几步,追上克莉斯的步伐,经过懒洋洋靠在大篷车上晒太阳的大胡子商人,踏上铺着些散碎石子的小径。

拐过街角,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从浓重的阴影里冒出来,把伊莎贝拉吓了一跳。这是一个跟今天的天气,以及伊莎贝拉的心情都完全不相称的人。老妇人就像一块浓稠的影子,身上的破布条看不出原本的原色,黑乎乎一团。背也驼得厉害,双手枯瘦,脸颊深陷,身上的味道让人怀疑这人是不是在马圈里过的夜。她冲伊莎贝拉托起双掌,干瘪的手中躺着一条项链。银色的链子上缀着彩色的小石头,椭圆形的吊坠挂在正中间,半透明的晶体中可以看到隐约的火光。

那是秘法的光芒。伊莎贝拉停下脚步。

“尊贵的小姐唷,旅人的便装遮不住您美丽的容颜,您紫罗兰的眼里闪烁着善良坚强的光芒,您那纯洁的灵魂不该被邪恶所伤。您需要这个,蜜泉祖传,绝望的爱之火种,可以保护您免遭莉莉的毒手。”

伊莎贝拉心里咯噔一下。“谁是莉莉?”

“蜜泉的莉莉,可怜的莉莉,忠于自己的心又有什么过错,惨遭家人遗弃,游荡在老盐井里。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她就要回到人间!诸神作证,对于一个绝望的女人来说,爱的火焰是她唯一向往和惧怕的东西。”

我竟然问她那种蠢问题。伊莎贝拉后悔起来,她可不希望因为这种事情让克莉斯看笑话。克莉斯也在看这老太太,颀长的身形在碎石路上投下大片阴影,与矮墙的影子融合在一起。“现在的骗子也不容易,得准备这样的台词。把自己洗干净,找个戏团,比干这个强。”她皱着眉头,那眼神像是在看一桶在鱼池里泡了好几天的烂抹布。伊莎贝拉不解,她倒是不介意花几个铜币让老人家过得好一点。那假水晶吊坠里跳动的火苗肯定是某种秘法纹章,这种低级纹章值不了什么钱,但安德鲁喜欢研究它们,偷偷藏了好多。伊莎贝拉摸向腰侧的时候,托马没好气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他有一副大嗓门,伊万曾经夸奖过,战场上的指挥官都得有这样的嗓门儿才行。

“你这倒霉的老太婆,闲着没事捉你的虱子去,少在这里触老子眉头!下次要骗钱,先他妈把人看清楚!快滚!”

托马吼声如雷,老妇人全不怕他,咧嘴一笑,露出萎缩发黑的牙床,上面稀稀拉拉挂着几根黄牙。“尊贵的小姐,买下来吧。不要理会无知的莽汉,您的性命,比这镇上所有人的加起来还要宝贵。”

“哟,你这玩意儿还挺好看的嘛。”班常给人一种从地底下凭空冒出来的错觉。他总吹嘘说自己是盗贼团的好手,或许不全是在吹牛。从他借着克莉斯的身形遮挡接近老妇人,到在她眼皮底下摸走项链,一切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仿佛正是捧给他的一般。

“这里面烧着的是什么,是你们帝国的秘法玩意儿吧?”班对着阳光举起项链,眯起眼睛端详里面的火光。“我觉得挺好看,谢谢你的礼物,老太婆。”班说着,像模像样地把项链挂在自己脖子上。老妇人脸色大变,气得吱哇乱叫,扑上去抢夺,被班一脚踹在怀里,滚回街角的角落里,腾起一大团尘土。老人挣扎不起,俯在地上猛咳起来,声音惊动了树上的乌鸦。那炭黑的家伙冲她大声叫嚷,声音聒噪难听。伊莎贝拉想去查看她的伤势,被克莉斯一把捉住手臂。

“她可能受伤了。”

“要是世上真少了一个骗子,那也算大功一件。”

克莉斯的语气不容拒绝,事实上她的行动也是。她扣着伊莎贝拉的胳膊,强行将她带离街角,两人的力量差距令人绝望。伊莎贝拉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恶心欲呕的感觉翻涌上来。似乎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阳光明明很好,可她的心里却阴云密布。莉莉安娜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拖过石桥。她的指甲好尖,穿过羊毛衫,扎进皮肉里。伊莎贝拉记得自己大声尖叫,结果被她一巴掌扇在脸上,声色俱厉地灌输公主的淑女礼仪。伊莎贝拉恨得要死,使尽全身力气想要掰开克莉斯的手指。那女人的手简直就是铁钳!她怒气更炽,一脚跺在克莉斯脚背上,在她的黑皮靴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黄泥印。

“放开我!”伊莎贝拉气势汹汹夺回身体自主权,一路小跑奔回队伍中间。她太失礼了,一点也不像个骑士!一开始,伊莎贝拉理直气壮。但随着时间流逝,翻涌的怒意渐渐平复,“微笑的伊莎贝拉”重新占据上风。

她不是莉莉安娜,伊莎贝拉对自己说。环顾四周嘴里嚼着烟叶,牙缝里塞着早晨的面包残渣的佣兵们,她发觉这趟出行她犯下的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前往溶洞的小径是新开辟出来的,路不宽,盖满杂乱的脚印。佣兵们没有散开队形走到长草里的意思,几乎肩并肩走在路上。伊莎贝拉被夹在一堆男人中间,纵使他们在伊万的监视下不敢对她有所冒犯,硬皮甲下散发出的“男人味”还是叫她头昏脑涨。如果她生气了怎么办?指挥官们在战斗前都会鼓舞自己的士兵,而不是叫他们心生不满。伊莎贝拉后悔不已。她转身寻找那个修长的身影,不到一个心跳的功夫,便对上了她刀锋般的眼睛。

没有武士会害怕自己的刀,刀锋有时候也叫人安心。

她的梦之骑士歪了头冲她眨眨眼,伊莎贝拉闹不准她是在询问还是在跟自己淘气。她也会淘气?伊莎贝拉有些想笑。现在可不是琢磨这种事情的时候,她提醒自己。传说有不老泉水涌出的溶洞已近在眼前,相较镇上的传说和心惊胆战的佣兵,它平凡得让人提不起精神。洞窟只是青绿山体上肚脐一样的凹陷,周围草木不生,层叠的灰白岩石暴露在外。有人在石壁上钉了铁架,火把还插在上面,火焰早就熄灭了,深褐近黑的木棍支棱着,像是在欢迎他们的到来。只有洞里吹出来的风,阴冷湿润,蛇信子一般舔在脸上。

这就是我的冒险开始的地方,伊莎贝拉给自己打气。她走在队伍中间,环顾着四周,一步步走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