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16章 身份(重构)
伊莎贝拉认为自己没有被克莉斯的拒绝吓倒,那个人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可怕。况且,现在也的确有许多问题亟待处理。当务之急自然是不老泉水,泽曼学士的银壶可以保存这些灵药长达一个月,但就父亲的病情来说,昏迷的时间越长,对他身体的影响就会越坏。这也是泽曼学士最担忧的地方。伊莎贝拉坚持他们要尽快赶回黑岩堡,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伊万表现得比她设想中的惊讶得多。她不该选在早餐时间告诉他这件事。伊万喷了一床单牛奶,灰胡子上挂着点点乳白色奶汁。屋里正将矮桌递给托马的安妮也扭回头看她,手臂一僵,面包和牛奶一同倾倒,眼看要掉在床单上。托马想要扶住,奈何只有一只手,慌乱之下碰到了盛牛奶的木杯,奶汁洒了一床。
“真是个不错的开始。”托马冷笑。另一张床上的伊万抖着胡子抓紧床单,看起来这件事比失去小腿更难让他接受。“太危险了,小姐!您怎么能和一个帝国……”伊万瞄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克莉斯,改口道,“就算克莉斯是值得信赖的,可您忘了,还有人想要您的命呐!您得再雇上一队佣兵,不,还是两队好了!”
“来路不明的佣兵不见得安全。”克莉斯打断他。
“你们可以雇奥维利亚的佣兵嘛。”
“我说过,不确定那队刺客的来路。再说,装扮成奥维利亚人,也不难。”克莉斯用眼神制止伊万的反驳,“只有两个人的话,行动方便。”
“你们不打算让马奇护送你们?还是嫌他是个柏莱人?”托马语气不善,伊莎贝拉见状连忙摆手。一晚上的休整没让托马的嗓门复原,只有那双小眼睛的精神恢复了□□成。他上下打量伊莎贝拉,似乎在确定她的诚恳程度。
“早上他还专门跑来跟我说,希望能够完成护送任务哩。白费人家一片苦心。”伊莎贝拉不好意思地笑笑,往克莉斯身旁挪了一小步。让安妮和马奇留在旅馆照顾两位伤员,自己和克莉斯先出发,回到奥维利亚之后立即派马车过来,这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当然首先考虑的是父亲的病情,但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一点私心也没有。她需要时间来说服克莉斯,至于那些刺客,倒不如伊万和托马的伤情更让她在意。还有安妮,她眼皮浮肿,眼里布满血丝,真叫人心疼。昨天不知偷哭过多少回,一大早又惹她掉泪。
“你说,我做得对吗?”上路之后,伊莎贝拉忍不住问克莉斯。克莉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伊莎贝拉不以为意,带马到她身边,接着说:“父亲常常说,体恤封臣的忠心之举,也是领主分内的事。”说完,伊莎贝拉自己先笑了。她是个女孩儿,永远不可能成为领主。“好吧,就算我当不了领主。不过,我是应该考虑这些的,对不对?成熟的人总是考虑周全。”
“成熟的人。”克莉斯掀起一边嘴角,晨间金色的阳光为她扑上一层金粉,拨动少女的心弦。
“你果然……俊美,非常地。”伊莎贝拉忍不住赞扬,也许是充盈着野花与嫩草香气的暖软春风让她迷醉,也许她只是忍不住想要捉弄这个外表冷峻的女武士。克莉斯又愣住了,跟在老松湖时的情形一模一样,紧接着可疑的色彩浮上她的脸庞。伊莎贝拉头一回觉得,当俊美这个词用在女性身上的时候,腼腆于它的魅力丝毫无损。伊莎贝拉无声地笑了,她笑得很畅快。春风轻抚她的亮棕色长卷发,她把一缕发丝拨到耳后,紫罗兰的双眼中闪动着快活的光芒。一时间,数日来的疲惫与暗藏心中的种种负面情绪全部融化。她夹夹马肚,催促马儿奔跑起来,丢下一串轻笑。她的马匹没跑出几步,沉重的马蹄声便紧缀着她追来,伊莎贝拉玩心大起,脚跟连踢马肚,轻抖缰绳,催马飞奔。
回去的路上她依然穿着便装,这或许是她一生中唯一可以恣意飞扬的时刻,叫她如何舍得放弃。爽朗的风迎面扑来,两侧的景物飞速倒退。前方是一览无余的帝国大道,天空清澈高远,白云悠然滑过穹顶,苍穹下的各色树木和嫩草间点缀着色彩明快的小花不断向远方延伸,仿佛没有尽头。快意盈满伊莎贝拉的胸襟,她觉得自己飞进了梦里,没有拘束,没有那么多不可以的事。
一身墨色的克莉斯跟在她的身后,她正如伊莎贝拉梦中的那样,武技高超,沉默寡言。最最重要的是,她不是一个梦,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伊莎贝拉真想勒住缰绳,就地册封她为自己的骑士,倘若奥维利亚真的从没有过女骑士,那就叫她做第一个罢。
“停下,要爱惜马力。”克莉斯骑到她旁边,伊莎贝拉扭头冲她一笑。“偏不。”说完她纵马狂奔,尘土在背后扬起,像是一面招摇的旗帜。伊莎贝拉笑声连连,克莉斯又恢复沉默。她黑色的盔甲仿佛伊莎贝拉的影子,无论她骑得有多快,始终粘在相同的一片地方。伊莎贝拉忍不住扭头去看她,她还是一柄长矛,是与自己一同浴血奋战过的长矛,身上自有一股说不出的亲切感。伊莎贝拉知道自己非常喜欢她,这个冷面帝国女人在她心里掀起如潮的好感,这是过去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克莉斯。”她轻唤梦之骑士的名字,骑士没有回应她,反而勒住马缰,放慢速度。伊莎贝拉望着她的骑士被自己掀起的尘土慢慢笼罩,只有挺拔的轮廓还在,不安的感觉悄然升起。
伊莎贝拉转回身,一大片黑云样的阴影出现在地平线上,像是朝阳巨大的影子。那片阴影的速度很快,直扑向伊莎贝拉而来。一晃神的功夫,耳畔已被铁蹄践踏泥地的轰隆声塞满,风里添了土腥味,钢铁的生冷气息让暖风变得沉重。伊莎贝拉的心也跟着沉下来,她放慢速度,马儿小跑,阴影继续逼近。伊莎贝拉已经能看到黑云上空飘扬的三面旗帜,月白的帝国六芒满月旗;蓝底金边的帝国皇家战狮旗,惨白的披甲战狮雄踞大旗中央,迎风招展,威风凛凛;最后是黑底的帝国军队番号旗,旗面正中竖起三枚金剑,右下角绣了一枚银色梧桐,旁边是番号九。这表示迎面而来的是帝国第三军团第九尉队,第三军团也被称作特别军团,军团长由帝国皇帝直接任命,专门负责一些……特别的战斗。对于一个奥维利亚贵族来说,一辈子都见不到这支部队的军人,才是他们每日向月神祈求的事。
警钟摇响,恐慌迅速占据了伊莎贝拉,关于第三军团的见闻不由自主地往外冒。被帝国征服的另一个傀儡国,蒙塔韦斯特几年前曾发生叛乱。那段时间,奥维利亚的大小领主几乎都接待过第三军团的人。戴文·洛林男爵被冠上“不臣皇帝”的罪名,就地缉拿,最后死在前往帝都的路上。人们都说他是被谋害的,但伊莎贝拉觉得在那之前他就经历了太多痛苦,多到足以杀死他。男爵的长子在他之前便死在封地上,帝国重弩洞穿奥维利亚钢盾,把他射成一只刺猬。次子逃入狼脊山,音信杳无。小儿子被勒死在育婴室里,最惨的是他还在吃奶的女儿,据说她是被碰死在母亲眼前的,脑浆糊了一墙。可怜的男爵夫人当场发了疯,变得痴痴傻傻,几天之后从塔楼上跌了下去,摔成一滩肉泥。第三军团非人的暴行震惊了奥维利亚,那件事后,奥维利亚人偷偷给第三军团取下一个绰号,叫做“乌鸦”。
乌鸦们在帝国大道上一线排开,正扇动翅膀冲伊莎贝拉飞来。他们的盔甲剑鞘相互碰撞,汇成一条金属声响的长河,一条直通往冥河的长河。伊莎贝拉喉咙发紧,脊背发凉。也许只是偶遇,她安慰自己。恐惧会吞噬你的勇气和体力,不要慌。你现在只是一个正在赶路的普通旅人罢了,你风尘仆仆,既没有侍女,也没有护卫。这么想着,伊莎贝拉将马带到道路边站好,像一个普通旅人一样低垂着头。乌鸦没有见过她,父亲重病在床,也没有招来这群屠夫的理由,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遭遇。然而事与愿违,乌鸦群中传出一声呼哨,锋线上的骑兵猛的散开,鸦群中飞出一柄弯刀,将伊莎贝拉围困在中央。伊莎贝拉心头大乱,她猛踢马屁,拉过缰绳,想要夺路而逃。身后马蹄声响起,四匹黑马冲入视野,挡住她的去路。更多的乌鸦聚集过来,铁桶一般将伊莎贝拉围在中间,触目所及全是黑色的战马,黑色的钢甲,黑色的剑鞘。
他们是冲我来的!他们要把我怎么样?惊惧交加之下,伊莎贝拉完全没了主意。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她高声呼喊。
“克莉斯!”
伊莎贝拉听到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可真大,一定突破了乌鸦的重重包围,否则他们为什么要笑,简直像约好的一样。乌鸦们的笑声让伊莎贝拉更加惊惶,等克莉斯过来,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奥维利亚的小姐忿忿地想,完全忽略了克莉斯的佣兵身份。她的梦之骑士从来没叫她失望过,伊莎贝拉就是这样笃定的。对于她这样年轻美丽的小姐,诸神也会格外怜爱。果不其然,她的骑士听到了她的呼唤。黑压压的乌鸦队伍如水般分开,露出一条笔直的通路。伊莎贝拉没有夺路而逃,克莉斯堵在通路的出口,她跨坐在马背上,昂首挺胸,气宇轩昂,脸上只有淡漠。乌鸦之中有一人策马出列,停在通道的另一头,那人钢甲的左胸上雕了一枚青梧桐,表明这是一名少尉。少尉松开缰绳,右手握拳按在左胸上,行了一个标准的帝国军礼。“第三军团第九特别尉队副尉队长,米娜·格林,奉命护送奥维利亚公主殿下与尉队长前往黑岩堡。”
伊莎贝拉说不出话来,她发现克莉斯成了一个陌生人。她看见那个陌生的克莉斯微微点头,轻夹马肚策马上前。通道中的乌鸦纷纷举起翅膀向她敬礼,掀起一阵黑色的浪潮。乌云翻涌起来,盖住了伊莎贝拉年少的心。